噪杂的声音自底下涌来,她攀住围栏向下看去,于宙正好从行政楼走了出来。有几群女生簇在门口观望,跃动着愉快和羞涩的气息。今天是高一培优班的新生提前入学的日子,她们还没来得及听说关于他的种种传言,眼中只看到一个面容极英俊的清冷少年。
我忘了你也是一个普通人啊,也会被无边无际的寂寞和痛感吞没,你在失控的边缘无所凭依地游走着,在我被自以为是的噩梦追赶的时候,你已经在悬崖上往下望。我把你推向了那条没有归程的路,明明是我毁掉了你。
那一次于宙给她念了半截波德莱尔的诗,读罢便问她有没有最喜欢的诗,她思来想去说了徐再思的《沉醉东风》,一阙元代诗人的小令。
你也很害怕吧。于宙啊。
她想起把头埋在于宙胸前时看到的那片温热的黑暗,她的眼泪浸湿了他的卫衣。他的心跳像傍晚笼罩了整个城的钟声,缓慢地萦绕在她耳边。她贪恋地呼吸着,眼侧洇出一片潮湿,如同他冰凉的手指缓缓覆上她的脸,柔软的花瓣落在水面的枝条。
她想起于宙在她耳边说“是我毁了你”。犯错的是她,他却把错轻描淡写地揽到了自己身上。她有包悦,有完整而健全的家庭——他一无所有,只能将自己的傲慢和温柔给她。
沈陵跑上了天台。
我都忘了。
冷淡却温柔的声音,绵长而悠然的呼吸。最后一次望着她时埋没在阴翳中的眼神,话语里浓重的湿意被她惶恐地略过。那是于宙啊,像失眠的夜晚的于宙,破碎了再破碎,总也碎不完,总也拼不起。是她的于宙啊。
在沈陵脑内沙沙地闪着雪花屏幕的老电视倏地安静下来,还能听到前一秒纷杂交缠的念头撞击四壁的余音,在空旷中寂寥地回响。
他走到了这一栋教学楼,脚步微顿了一下,沈陵的心随着悬了起来,伸手护住自己被风吹散的长发。而他没有抬头,径自向校门口走了过去,像一滴墨慢慢地在淡去的背景里消失,了无痕迹,再无处可寻。
“于宙上午好像要来办退学手续,小陵,你”包包的话被沈陵座位冲出的动作截住。
于宙向前走,身后跟着潘延,监视并押送般地紧咬着。他又瘦了一点,薄薄的背影像一页诗零落地掠过图书馆前的木棉树。她想起他站在木棉下等她的画面,彼时花朵开得热烈如焚,簌簌零落,勾勒填彩,意旨秾艳,如一副黄筌的工笔画。他是画中的人,不应该被这个暴烈的人间世享有的。
今日个猛见他,门前过。
那些探听来的故事里,明明也有男生被家人和朋友背弃,只能孤独一人的部分,却被所有人忽略,将放大镜聚焦在了你的病史上,把你曾有的不堪暴露在日光之下。
他走过便利店的白色灯光。她尤其喜欢吃店里浇了千岛酱的热腾腾的鳗鱼饭团,却总是抢不过教室在低楼层的人。入秋时每到午间他就提前去店里,等到沈陵下课去楼下找他,他已经拿着纸袋在门口等她。不带烟也不再着一身黑,干干净净宛如在水里站出的少年。
那样的,破茧而出那一刻支离破碎的颤抖着的气息,明明在耳边翕动着,却被她惊惶残酷地逃开。
在她有意行出过分之举后,依然微微笑着将她抱在怀中的人。她所谓的坚守长着趋利避害的触角,一旦嗅到危险气息便立即缩回,给出的承诺被流言与偏见左右,钟摆般晃荡着,摆动着。他懂得她的不安、惶惑和软弱。
可是你呢,于宙,我只顾着自己羞惭地崩溃地大哭一场,却忘了看你的眼睛。我被虚荣和寂寞驱使着抓住你,从你身上汲走仅剩的一点温暖,固执地把我们拴在一起,跳进了你的命运却又跳出来,只留给你双倍的痛苦和绝望。
她知道根本没有什么举报的人,只是他决意消失。信是他写的吧,他擅长对自己狠心,想必会不遗余力地在字里行间抹黑自己,痛陈种种莫须有的罪行。他不会再提那纸医生给出的鉴定书——人人都知道,于宙的病早就已经好了。仍害怕着,躲闪着,包括她。
讯息击得茫然,忘了回应包包的问题。于是包包又往下说:“还有啊,小陵,于宙拿打火机胁迫唐一翔的事被捅到校领导那了。老潘坚持要让他退学,听说劝退通知已经下来了。”眉头蹙起不解的结,“谁这么恨他啊,都过那么久了。”
一自多才间阔,几时盼得成合?
沈陵不断挪动着脚步,目光追溯他的身影而去。他走过了戏剧部的排练场,他曾在里面垂着睫低了眼望住她,念出那句“天不生此女,万古如长夜。”
我这里高唱当时水调歌,要识得声音是我。
她想起他的眼睛,黑色的陨落的星辰,看着她时涌动着澹澹的缱绻的潮水,她在他的注视下变成了飞鸟,羽翼被他细致地呵护着的。
待唤着,怕人瞧科。
她的眼泪极缓慢地掉下来,悄无声息。她对着那片自他融于其中后就凝固起来的青空,轻声地开了口:“嗳,于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