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心有一瞬的抽搐,但转瞬平淡。因为我知道,他不会有我这样痛。
谢离的企业枝繁叶茂,收购失败,他也不过是损失些钱,竟然憔悴成这个样子。如果我可以控制自己睁开眼,我会愿意亲眼看见他的惨状的。可惜我连睁眼都已经是身体本能的反应。
我的身体已经先于我的意识走到了生命的终点。
爸妈不会让他见到我。妈妈说他瘦得很厉害,摇摇欲坠。她鼓励我撑下去,坚持撑过谢离。
我真的很想活下去,可惜没有机会了。死后会去哪里?是现在一样的空洞与虚无吗?还是连意识也不再拥有?
我常常在这具被困住的躯壳中回忆过去。回忆起我还行走在阳光下的日子。回忆起我灿烂的童年,骄傲的少年。
原来他对于自己,也如此残酷。
当然,谢离不可能有机会见到我。
也是,满心算计的人,何谈快乐。
有时候也有宽大的床上我们纠缠的时候,喘息急促,暧昧,暖热。躯体与躯体,欲望与欲望。
也许这样的昏迷逐渐延长,最终永远不再醒来的那一天,就是我的死亡。
他们看到了一点我可以回到这个世界的希望。可惜我知道不是的。因为三年来我一直如此。
我已经三次进行抢救。尽管都支撑了过来,但是所有人都知道不会再有几次成功。第三次我还能够活着已经是奇迹,这具身体已经不可避免地走向死亡。
他们指点我想象某些场景。通过扫描我大脑对应位置的活动状态,他们确认我是有清晰意识的。他们说这样的意识强度,大多数人都在几个月内苏醒。
可惜……我又一次让她失望了。
想到这些时,我会感到恐惧。但是连恐惧也是短暂的,因为我常常陷入漫长的昏迷。
脚下的城市缩小,像模型。人像尘埃,像虫蚁。
有冤魂,我一定是其中之一。我不会放过他。
爸妈喜极而泣。
在身体本能地睁眼时,我只能够看见一片幽蓝的病房中仪器的灯光一闪一闪。或者灯光雪亮。阳光已经离我很遥远了。远得我快要记不清。
谢离从自己公司的四十五层楼一跃而下,头部着地,当场死亡。对他而言,死亡如此迅疾。
第四次抢救。成功了,但是所有人都知道不会再有第五次。
所有人都认为我已经失去意识。但是爸妈坚持认为我的意识仍然存在。他们想尽办法,最终请了一支英国团队对我进行大脑扫描检测。
肺部感染引发了心肺衰竭。生命已经走到了尽头。从二十九岁到如今,我已经坚持了三年。最后的意识已经断断续续。
爸妈已经不能再来到我的面前。隔着探视系统,我在意识昏沉与清醒的间隙偶然能听见他们的声音。
一家子公司对我是一个打击,但是当时真正让我无法原谅的是他的背叛。包括妈妈无法接受的,也是对于她一心看好的人的背叛。而我如今如此苟延残喘,与这件事也有着间接的关系。
很巧合的是,当年我的公司刚好有四十五层楼。有一次我拉着他到天台,高楼最高处,春风浩荡。
也许上天给了我漫长的三年,只为给我一个机会,让我看到他先于我死去。
谢离死了。
我永远没办法再等到重新回到世上的那一天。而死亡竟然也如此漫长。
而现在我知道了,没有。
是不是有爱呢?当年我认为,有。
但是现在我有了恨。恨比爱更深刻。
我也会回忆起谢离。回忆起他因为失眠亮着灯彻夜不睡,回忆起他按着胃皱眉的样子。回忆起他将脸枕在我手心,黑发散落,呼吸轻缓。他蹙起的眉头散开,像是很安心。我抽出手去的时候,发觉他沉沉睡着了。
妈妈让我坚持下去。她告诉我谢离的状态很糟糕。她说我可以坚持住,看着谢离遭到报应。
我听说很多人从高楼跳下时都会忍不住用四肢保护身体,或者缩成一团。但是谢离没有,他直直坠落到地面,死志坚决。
他的电脑静静停留在不断变幻的锁屏画面,谢离歪着头依偎在我身边,眼下淡淡的青。我伸手摸他的头发,抚他的脸,他迷迷糊糊地念我的名字,伸出手将我的手按在他脸颊上,轻轻蹭了蹭。
妈妈一直在重复着这一件事。因为她不能知道我什么时候醒来,什么时候昏沉。
我的一生并未有什么大的挫折,唯一的一个就要了我的命。是不是因为生活太平顺,于是过于容易被击倒?
这里只有我一个病人。由于雄厚的财力,我住在单人病房。三年过去,我的身体状况连虚无的探视也无法支撑了。
爸妈说谢离又来了。他们说他不知怎么知道了我还有意识的事。
从四十五层楼的高度跳下来,需要几秒钟。那些时候他在想什么?就这样跳下来,会不会很痛?
回忆里,他好像很少有快乐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