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壮烈牺牲为他赢得了赴乾安入国子监修习的机会,他离开了生活了八年的阳关,顶着令人侧目的身份在乾安继续成长,直至四年前入细柳营。自知身份的丑恶已断绝科举仕途的可能,也是感受到体内武将血脉的奔涌,尽管在国子学的课业名列前茅,他还是于十八岁时加入细柳营,决心在这个军功至上的天地拼得一份立身之处。
领凉州坊军大破吐蕃,安定河西走廊,为大周免去一块心腹大患,岑家自此名震京师,一跃入名门望族。父亲岑怀亦不负其父期望,年少扬名,成为最年轻的左将军,随父共同镇守边关。岑家门楣光耀,一时风光无限。可自己这个“身”,确是和“清白”二字半点也沾不上。
因为他已决定封赏过后,请愿赴辽东加入安东坊军,志在平复大周灭高句丽后,安东都护府辖区内二十余年来的叛乱骚动。在举朝均着重经营大周西部边陲之时,岑穆修清楚地预见外族势力暗潮涌动的东北地区,迟早会成为帝国致命的软肋。安东将是他一雪污名,建功立业,裹尸埋冢的地方。就像那个小姑娘说过的:愈是遭人轻贱,愈要奋发图强。风雪呼啸的苦寒之地,是与命运抗争的最佳之处。
岑穆修倏地捏紧拳头,八岁那年突如其来地被冠上”乱伦之子“的名头,他的生活被彻底打乱。那件违逆人伦纲常的事情传出,岑家名誉扫地,沦为众人耻笑的对象,暗淡蒙尘。
想当年父亲义无反顾地踏上九死一生的道路,必定也是为了尽量洗刷岑家的污名,为自己这个儿子的前途多争取一分。他清楚地记得父亲的尸身被送回府上的时候,母亲就是那么静静地站在屋内,轻轻地掀起盖在父亲脸上的白布,又轻轻地盖回去,没掉一滴眼泪,得体地谢过众将士,安慰扶持着快要哭死过去的祖母,跟叔父婶母一起打点着一切。傍晚的时候还特意亲自下厨给家人们做了几道清淡的粥食,脸上全无悲色。
岑穆修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天,那个眉眼正色话语铿锵的娇小身影闯入了他的心房,她是大周最高贵华美的玉花,是自己可见却不可及之人,像一道灿烂温暖的光,照亮了他十一年来孤暗冷寂的生命。
“争儿,阿娘今天有点累,先去小睡一会,你去叫祖母叔婶来吃饭吧,要听话。”
这是母亲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晚上婶母因要跟她商量丧葬之事而去敲母亲的门,多次叩门里面却毫无动静,婶母迟疑地推开了门走了进去,下一刻,府上几乎都听到了一声惊恐的叫声,婶母惊慌失措地跑出母亲房中,话都说不出了。在同一天,八岁的他先后失去了自己的父亲和母亲。
殿外月色如水,澄澈明亮,映得树影婆娑。朗月的银华透过天中几片薄云泻在那个孤立的身影上。男儿着一身墨绿色的圆领袍,外层罩着黑色的蝉纱,若不是皎皎月光洒在面庞上,衬得面容更加华贵俊美,深色的衣衫似乎要把他与周遭阴翳的树影融为一体。男儿散散地靠在立柱上,举目望月,呢喃着:这便是最后一次于乾安赏月了。
唏嘘往事浮上心头,岑穆修呷了一口酒,压下苦闷的心情,决定去殿外透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