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显的脚步往后退,身形隐藏在梨树阴影下,面孔在逆光辨识不清。
想不清,便不再想。裴显连续几天夜宿在水榭中。
姜鸾挽着空竹篮子,仰头望着头顶枝繁叶茂的枝干,几十只大梨藏在高枝,不过一两丈的高度,往日只是随口一句吩咐的小事,于她突然成了遥不可及。
但走近几步,他赫然发现,少女单薄的背影和过于粗壮的梨树干对比,让他错误地估计了她的年纪。
她自己恢复了精神,拍拍手上的尘土,站直起身,四处张望。
完全退到了枝干粗壮的大梨树背后。
裴显打量着周围似是而非的临风殿。
“公主往后面站一站。”
每日来来去去的禁卫实在太多,姜鸾并未太在意面前陌生的带刀禁卫。
正殿庭院里那棵百年大梨树,姜鸾搬进临风殿的头一日就瞧见了。早上她提着小竹筐过来前庭,就想要打几只梨。
如果上一次美梦,他以为是自己内心渴望编织出来的美梦。那么这回,再也无法欺骗自己。
裴显往后退了两步。
那禁卫手脚有力,几下便攀上了树枝高处。摘下枝头个头最大的一只梨,对准灌木丛里的空竹篮,手里
对着蛮不讲理的小少女,裴显哑然失笑。
他很快再一次地入梦。
他站在熟悉而又陌生的庭院里。此刻的天色,反倒比他入睡时更亮些。
“我才不管。”她气鼓鼓地说,“我今天就要吃梨,酸的涩的也要吃!你帮不帮我打梨?你不肯做,我叫苑嬷嬷过来骂你了。北衙禁军有十二卫,你是隶属哪卫的,敢不敢说?”
在她开口的瞬间,裴显便认出了姜鸾。
这次的梦境,却跟他设想过的每个场景都完全不同。
找人打梨这等小事,若是先帝在时,不必姜鸾亲自开口,只要身边几个大宫女出去说一句,多的是人打破头得争抢去做。
灌木丛里放着一只小竹筐。
“刚才那个高个子的北衙禁卫呢?”她喊道,“人还在不在?”
姜鸾捡起地上的落叶,随意地在地上写写画画,又剥出十几根长叶茎,把几只蚂蚁圈在小圈里,看它们四处绕圈,最后一只只地奋力爬出去。
却意外有个不知哪处调来的禁卫愿意替她摘梨。
秋霜去找梯子。她们初来乍到,临风殿的梯子不知放在哪处耳房,找了两圈都找不到。临风殿里的掌事太监是谢皇后的人,对他们不冷不热,一问三不知。
豆蔻年华的少女,眉心点着一点花钿,瓜子脸,水弯眉,相貌比福仪公主精致妍丽许多,气质更是完全不像。
但春蛰白露她们几个大宫女都不会爬树。
“我想一个人待会儿。”姜鸾蹲在梨树下,声音里带着不明显的鼻音,“你下去吧。”
他并不肯说自己是哪卫的,只是解下腰刀,抛在地上,挽起袍袖。
“无名小卒,皇城北衙禁卫。”他低沉地说。“公主为何独自在此处。”
姜鸾指着树枝高处新结的大梨,“我想吃梨。你帮我打几个下来。”
姜鸾却不讲道理起来。
夏至自告奋勇往上爬了两三尺,差点从树上摔下来,苑嬷嬷心疼又气急地念叨了好久。
自从姜鸾过世,临风殿关闭。里面只留了五六个年迈的洒扫宫人。已经许多年没有添人换物了。
前方古朴的重檐歇山顶建筑,形制太过熟悉,他一眼便认出是临风殿。
只是意外地歪了下头,“从前没见过你。你是谁?新来临风殿的?”
他意外地闯入了过去的时空,和她相会在原本毫无交集的时刻。
见了他,完全没有畏惧的神色。
京城换了新天,新帝对幺妹态度冷淡,谢娘娘和汉阳公主姑嫂不甚相合。宫里趋炎附势的人精们也各个态度大变,捧高踩低。
先帝驾崩,长兄登基。她刚刚失去了宠爱她的父亲,被长兄打发到空置多年的临风殿。
他初看到小少女的背影时,还以为是小皇帝年仅八岁的妹妹,福仪公主。
一个身穿锦袄的小少女,梳着缠金线的双螺髻。以一个极孩子气的姿态,抱膝蹲在百年大梨树下。
“临风殿里这棵梨树是秋白梨品种。”裴显抬头去望郁郁葱葱的枝叶。“九月果实成熟,十月晚梨格外甘甜。如今才八月中,果实尚带有少许青色,只怕味道酸涩。”
裴显从树干背后转出半步,“公主有何吩咐。”
那晚在御花园的莲花水榭小憩,说是美梦,却又过于真实。醒后似幻似真,分不清身在何处。
这是个半大的少女,十一二岁的年纪,已经不能再称呼女童了。
但仔细去看,草木葱茏葳蕤,值守宫人众多,长廊每隔十步悬挂的都是簇新的八角宫灯,处处透着不对劲。
她叫所有人都退下,把竹篮子扔去旁边,独自蹲在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