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起灵踟蹰不已,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想要得到一个什么样的答案。明明看不见,他还是睁大了眼,向面前人问道:“你多大了?”
“你有什么错?错的是我自己,我太脆弱,太愚蠢,轻易就被利用了。我以为坚守在战场可以赎掉我的罪恶,可是老天爷为什么还要这样残酷地对你,你明明是英雄……”
吴邪其实没那么严重,他在张起灵的喊声后一把抓住他的手,搂住他迅速贴近,像是要亲吻却仍旧隔着一段距离,不管不顾道:“小哥,我没有死,我还活着,吴邪还活着,你摸摸看,这是活人才有的温度,我还活着!”
这声熟悉的呼唤让吴邪眼圈又红了,他忍下喉咙里的酸涩,只勉强“嗯”了一声。
于情于理,吴邪都只能勉强一笑,应道:“好。”
张起灵顿了顿,神色柔软起来,好似想起了什么美好的事。他在这种平静祥和的情绪中念道:“我本无家更安往,故乡无此好湖山。”
吴邪道:“你希望我带你去哪儿?”
而吴邪一下子就明白了,1934年,他因为私放俘虏,在湘鄂西被“枪毙”了。
张起灵贴近他,嘴唇触碰着他的嘴唇:“你没有任何错……”
于是犹如当年的再现,又一位对他们的过往一无所知的副官先生倒好茶水,自觉地关上门走了出去。吴邪站在原地看着张起灵,张起灵也坐在原地一动不动,直到副官下楼送客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吴邪才听见张起灵开口,声音低低的。
张起灵闻言像是要站起身,但是稳住了,手指捏着座椅的扶手,捏得指尖泛白。
他想笑,又想哭,笑张起灵明明知道吴邪死了,也哭张起灵明明知道吴邪死了,可是就算吴邪死了十一年,张起灵也还是对他念念不忘。
他要扶吴邪站好,吴邪却忽然顺势用力地将他推回座椅,张起灵险险稳住身体,正欲开口问怎么了,就听半蹲着的吴邪,声音从他胸口传过来——这个人搂着他的腰,脸埋在他胸口,闷闷地说了一句:“……让我看看。”
张起灵似是难以置信,缓慢地将手贴到了吴邪湿漉漉的脸颊上。吴邪的吐息扑打在他面上,失明后变得敏锐的触觉,如实向他反映了吴邪身上热烘烘的温度。
张起灵的表情变得平静起来。他往后坐,放松地后靠在靠背上,好像终于确定了面前的人真的是自己的幻觉。
“那么,吴邪,你是来带我走的吗?”
他没说完,因为张起灵接话了:“1927年,你出院后,南下追随共产党的军队,做了随行救护兵,一直做到1934年。1934年在湘鄂西……”
“杭州,”吴邪哽咽道,“我在杭州,战争太久了,也太残酷……好几次,我都受不了了,可我不能放弃。我活着,就是为了看你过得好,你赢了,我就能继续活下去,你输了,我一整天都做不了什么。那天我看报纸的时候,你刚获得了胜利勋章,为什么,为什么只是几天罢了,你就出事了?你这样子,让我怎么活?你让我怎么活……””
“1917年,我考上了日本国立医学专科学校,在那里修满学分后,回到上海市立医院实习。后来又在家人的帮助下,于法租界开了一家医馆。1927年……”
他看着眼前那双无神的眼睛,庆幸这里面倒映出的狼狈模样只有自己一个人看见,而张起灵的脸贴着他的脸,同样湿意涟涟:“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他怔怔地看着眼眶飞红、呼吸急促的张起灵,情绪好像同样开始不受自己控制。他从来没想到张起灵会知道他在湘鄂西的经历,他以为自己在那场阴谋之后,对他来说不过是一个下落不明的故人。可是——张起灵全知道,他知道吴邪在战场上处处寻他,也知道吴邪因为私放了谁被处死。
“你叫吴邪?”
遇这样的变故……
“杭州。”
吴邪知道他在犹豫什么,于是低声而清晰回复:“1899年3月5日,我出生在浙江杭州。”
“你……”
吴邪忍不住喘了口气,因为这波动过大的情绪有些呼吸困难。原本坐着的张起灵好像被他的喘息声吓到了,脸色惨白、跌跌撞撞地靠过来,却碰也不敢碰他,似乎是头一次意识到了失明对他的生活造成了多大的影响,开始气急败坏地呼叫副官:“小杨!”
“为什么?”
他又一次跟在副官身后往上走。这次进门,张起灵没有看着窗外,他聆听着脚步声,确定上来的是两个人,才屏息凝神地等着。
“是的,”他咽下苦楚,尽量平稳地说,“1934年,我因为背叛组织,被执行枪毙。”
他好像说不下去了。
“……你去哪儿了?”张起灵喃喃道,“他们都说你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