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生勿諗。
笔掉下去。墨渍盖没言下之口。他听见有什么掉下去。
翳流的人,该死的死,该散的散。中州的人聚在主殿外,面前拦着数丈高的活藤,便是末道坚壁。先前有一壮士举剑奔去,意欲劈开毒藤,清出条道路来,谁知活藤悉数暴起,汁液喷溅,转瞬化丝,竟拖七尺躯缠入藤墙,俄顷抛出一架白净骷髅。余者战战,频频目指,望他决断。他令众人待命,一人探路。活藤遇他辄却,石门辟启,仅容一人通行。他一步踏入,石门立阖。殿中烛火跃跃,殷红如血,一人已等他许久,他亦等那人许久。他们都知道他不会走,而他会来。
匕首由中州手艺最好的匠人打造,贯穿魔心,只需轻轻一推。他以为倾尽所有。两个人跌倒于石座,烛火一盏盏熄灭,远处窸窣有声,活藤如灰絮剥落。是那人倒在他怀中,是他揽那人入怀中,他不愿记得。他颈侧湿热,须臾一物轻掠而过,至他唇边。烛火皆死。唇上咸涩,一抹,一道血痕,他回想那是什么。是烛?是风?是毒?
一个吻。
他把笔给男人。男人去接。笔杆直直倒下。鬼魂一怔,笑了笑。他也跟着笑了笑,眨两下眼,提笔绕到男人背后,左手穿过无法触及的蛇骨、血肉,叠上青白的手的虚影,然后是全部,一个拥抱,像无人问津的行为艺术,象征义大于实际:蜗牛的软体找回硬壳,人把埋进心的壳呕出来。
卡纸的影子来回摇晃。
静,开窗,晨风微细,拨出一声铃响。蓝玻璃静止住,卡纸在空白与半幅字间更替,见岁岁,不见平安。他坐在桌旁松开小人,手办正放,是卧像,红衣将流,蛇骨像从脊中抽出来。小觉迟至,他感觉是一次闭眼睁眼的事,但天转头亮了。蓝风铃下虚虚伫着红影子,长发确然霜白,形貌却在盛年。
小孩长成大人,比他高出一些,颧颊分明,凌厉慑人,躯体朦胧不实。缠身蛇骨却节节清楚,仿佛唯独它才能束缚住即将离析的残片。那双眼睛如含白翳,像挂霜的蓝冰柏,鳞叶团簇,深浅斑驳,西苗古月曾为之焚溺、臣服,是一种致密而隐蔽的蓝色。这层楼像突然被禁了音,贪食一切最细微的声响,他听不见活人存在时应有的动静,听不见上下唇接触颤出的音节,但风铃下的卡片在飞快舞动,变成灰色。那人这次没有走向他,只是在风铃下举着左手,像要让卡纸停下,而它只是摇晃着穿过五片黑指甲,一次又一次。
戮尸枭首,是要戮尸枭首——谁人尸首?他严声道:魔头一身剧毒,触之则死。除恶务尽,首恶伏罪,尚有巨患,隐楼毒虫无数,当以毒攻毒,取魔头血,除之。
两种法。
“邪魔奸佞,若不戮尸枭首,恐生变数。”
他便去。
荒寒的夜被火和血浸红。路上铺着死人作的毯子,有的早已故去、竟成活尸作伥,有的一生忠悃、殉身成义,有的年少懵懂、颠仆于乱刃之间,有的命丧瘴毒与蛇口、客死异乡。毯子也卷着那个喜欢读话本的姑娘,跟他说,要是炼成话本里头的情蛊,她赠给他,她今日偷偷过来,等他等到太阳落山,回家路上撞见了先锋。路边散着药草,她手里紧握竹筐。这天是她为父老取药的日子。他忘了。中州数百人夜伐翳流,数百人殚心积虑只为今日,切不可有失。
两只手提笔,擫押勾格抵。首画横平,尾端饱满;次一画大概是没配合上,越出第一画,第三画降回去,三笔,像个不伦不类的草字头。然后又是一横。楷书的平字。末笔该是垂露竖,收笔不佳。他左手发冷,写第二个字。生。第三个。勿。第四个。言。念。
或极欲,恶欲化蛇;或无所执,万端虚空。
他听不到。
他将那人唇上血迹擦净,血下是笑。
来。
他上前抓住卡纸,五指直接穿过另一只手。它湖光般投在他手背上,每一处都在隐隐抖颤。他只抓住了卡纸。歲歲平安。另一只手垂下来,冷冷的青白色。男人动着嘴唇,看口型是在念四个字,他们都知道那些字没有声音。他过了很久问,你能听见吗,一字一句,怕说错。男人做持笔手势,他跑去拿四宝,倒墨洗笔铺纸一气呵成。本子翻开,几页歲歲平安,没夹头发。留你的名字吧,他曾经说。以后告诉你,少年曾经说。现在能告诉我吗,他问。男人什么都没说。他听不到,手一直稳得不合时宜。
一剑横来,欲取那人头颅。他以匕首架下:“别碰他!”
过去的影子四处飘荡。
他怀抱尸骸走一段路。末一段路,他们走过千万次。这段路上没有声音,怀中轻如无物,于是他拢紧一些。火暗了,天际黑得新鲜而透明,如
风铃声是好听的。他以前读一本书,抄下一句话,那是他读到的最美的声音:一枚金戒指掉进银瓶里[2]。然后他的余生被风铃诱惑。但当风渐起、气流急促奔涌时,纷乱的铃声是另一种:一块方钠石砸破鱼缸。鱼和水摔出玻璃,那滩水让它暂时存活。鱼嘴张开,咬着空气做的铁钩,它浸在阳光里呼吸和亲吻空气,歌以自挽,像月下蛞蝓纠缠。一生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