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鬼影经年为伴,枯心便不空虚。有一影,阖青目不语,欲除无法,欲避无门。
“你问我非用蛊不可?”他续道,“当然是了。剑伤身,毒损形,蛊乱神。剥皮、剜肉、剉骨、椎心、毁节、败名、叛道、逆伦,我要他于无知无觉时,统统尝尽。”
“话本之内、方寸之间,情蛊。我早想炼来试试。”
暑热日渐绵惫,夜早半刻降下。玻璃窗浮着模糊的脸,睫毛柔软,眼睛峭冷。别看我,他说,指尖由内而外绕过上睫毛下侧,上翻,再由外及内触及眼皮,压下眼帘。他碰到玻璃。玻璃窗外夜色丰腴,像盛大的饥荒。
“古有太史观风,所以成诗;今阅稗史杂俎,所以知民情。炼药莫非比看话本重要?”
“明面上没有。不过,某些人唯才是举,乃至于不分敌我,屡加赞誉,我会吃醋,几大缸陈年腊八醋。”
“你又想给——”
下午没雨,他三点多出门访古祠,不遇。今夏神像多舛,前不久修复完毕,这两天又生出裂缝,据说危及全局,或许无望复原。游客是不关心的。礼品店照旧做生意,门庭愈加冷落。摆盲盒的地方换了新品,他问店员,那边回说从没卖过。
而今寓居异乡,住所形似中州旧宅。乌瓦白墙,少年缟素,两厢无人,唯寒风与夙敌往来。夜中月高,白墙上黑影缠结:园圃芽蘖沃沃,月余可成至毒之物,碾出浆汁,一滴可得百十尸骸,映于墙,藤蔓影;隐楼恶虫长养,异人苟活,或一人三臂,或两首一身,他曾剖其皮肉,取其脏腑,开其心,据闻圣人心有七窍,不知凡人、俗人、愚人、恶人如何。一旦中州失守,数百隐楼起于平地,来日楼台盘踞墙根,作饿鬼影。
“两法。一者,诱其极欲,倘不得所欲,则恶欲化蛇,自啮其身;一者,诱其无所欲、无所执,六尘清净,七情灭弃,则……”
“驭尸。茧之道尚缺守卫,那几名中州谍士活不过明日,正好为我所用。”那人按腕止血,“你以为我养来做什么?”
他捧持人像。
“如此不算太狠。”
今早鸟雀叫得勤,许是好天气。他仍嫌安
“不要逼我那么做。”
“那如何才算狠毒?”
“派其他用场。老典里的旧蛊虫,养来没风味。我是想问问你有没有新点子,一旦炼成,最好连你我也解不得,对付中州药师,”他冷笑,“便十拿九稳了。”
此世与我无系,天下为居,亦天下无居。两瓣玄黄,无边寂寞。
自翳流一统西苗,侵乱中州,必有深间尝胆、节侠行危。药师、首座不过局中一棋。来此一月,蛊虫、活尸,皆不足为惧,但憎一人。只记不恨?那人说得出口,既请宗老入瓮,祭仪礼典、天神地祇,毁与不毁,决于一念而已,何必记恨?
“……我是说,你有闲工夫翻话本,不如来隐楼炼药。”
“嗯哼?”
业系苦相。
月下青目,犹碧盌浮雪。
“凡物相生相克,哪来的无解之蛊。”
古西苗的夜也常常荒寒,圆月赤条条射出凶光,如恶鬼眼。
但他记恨,日日夜夜。
他冷眼旁观蛊物搏杀、九死一生,中心不宁,笑面如故:“你的养蛊法道,我是学不来。这回是养来做什么?”
残夏一夜消退,秋气急来,不开冷气也不难耐,短袖睡衣穿着还有些凉。人像枕在他手上,蓝眼睛一闭,浓密睫毛到人偶脸上成了粗粗两弯,如果不是白发红衣,如果忽视绕颈环足的一条蛇骨,睡相是很惬适的。一夜有千万次瞬眼,不合的帘子与簇成尖的烟灰,都游魂似的流去了。晨曦刚茸茸扎眼的时候,人偶逸出白烟。他支着眼,像紧握一小块干冰,到手掌快要失去知觉,慢慢下楼。
什么过节?一人双相的过节。天下事,滑稽不过如此,他同一人谈论他自身,与谈者是真敌假友,所谈是假敌实相,该为敌的惺惺相惜,该同谋的心怀鬼胎。中州药师有轻狂名,为一美人策马千里,为一知己折首不悔,都是好听话、可笑话,前生浮花,不值一说。也有一个药师,断灭五伦非恶事不为,为中州追缉、遁入西苗,于隐楼妄判生死,他想,无论哪个,迟早要死。
☆、三秋一日
鬼眼青目之下,一盅毒虫竞逐血珠。血含千般毒,蛊虫以为至宝;亦能解千般毒,养蛊者趋之若鹜。毕竟一身冷血,得天独厚。
千般影,万人命,罄竹难穷,杂然前陈,墙垣不堪。霜晖孤照,满墙枯白,像一颗剖开的恶人心,空无一窍,连血也不见。乱影在他耳边窃窃、嚣嚣,于眼前挪移、聚为恶蛇。蛇望月如狂,拍尾荡击,藤草断根、飞沙走石。巨影急剧抽动,苦而自缠,或如弩|弓将断,或如绞索将拧,极痛极恨以后,忽而懈息,徒留枯白蛇蜕。他亦懈息,涔涔欲死,忽而弓背干哕,少顷大笑,那些影尚在墙上,那些影不放过他,甚好。
“真是说不过你。”那人坦然道,“说来,你同药师有什么过节?非用蛊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