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未眼含着泪，不晓得如何回答。
她对这些陌生英雄们报以最大的敬意，对每个人都微笑着点头，认真招呼。
他低头，在她额前说：“与我一同到武汉的人，都知道我早有了家室。”
两人久久不语。谢骛清松开怀里的她，抬手，替她拢了拢脸旁的碎发。
等菜全端到桌上，那位老者持满杯酒，走到最尽头的桌旁，遥望在场众人：“诸位，这杯酒，祭我们在南京蒙难的同胞。”
“当年，从南打到北，之后也是，”他说，“南京、华北，再往北，东三省，都要拿回来。”
“我刚才……”她哽咽着说，“怕你走过来。”
身旁，有人经过，何未全副身心在他身上，没察觉。
压抑的抽泣声，在安静的厅堂里回荡着。
谢骛清让她稍等片刻，进了厅堂。他再出来，拿着留在厅堂椅子上的西装上衣，还有她的羊毛呢大衣和手袋。他为她披上大衣。
何未在席间和几位运输业的旧相识商议着货轮和客轮的调度，等到后半程，她这里的事谈完，看向远处。谢骛清并不在位子上。
主持接待的人是一位白须老者。他在各桌寒暄，为到场人相互引荐。
“今晚的安排是什么？”她问。
她猜，谢骛清在笑。
她眼酸得受不住，埋怨他：“难得来电报，从来报喜不报忧。辛苦一个字不提，倒是爱说种菜经……”
“这里之后，没有任何行程，”谢骛清答，带着他惯有的打趣，“听凭二小姐安排。”
何未想朝他去，怕不妥，踌躇时，谢骛清已经径自往她这里来了。
老者将那一杯酒洒在了青石地板上，全部人做了同一件事。满地酒液流淌、渗入地板，其中有南京迁移来的人，直接掉了泪。
“好。”
祝抗战早日胜利。此起彼伏的应和声，在每个角落响起。
她在石门内的纷杂人声里，感觉谢骛清的手从后背，滑上来，压在她脑后，让她的脸能紧贴到他的颈窝。
谢骛清忽然把她拽到怀里，手掌压上她的后背，紧抱住了她。
姑姑在武汉的住处，和船运公司办公室在一幢小楼内。
“祝抗战早日胜利！”老者虽拄着手杖，但背脊挺直。
“一个小时前。”谢骛清答。
谢骛清和她并肩上楼，客厅的灯灭着，从书房里照出柔和的黄光。一高一矮两个孩子的影子，从书房
他的手再没松开，握得更重了。思念之意，尽在无声的举动里。
何未接过珍珠刺绣的手袋，随他向外走。
路上，有认出谢骛清的军官，叫一句谢教员，或是谢将军。从延安来的人最是都明白，友好地对何未点头。
何未没来过，只知地址，被司机送到后，她和谢骛清都像一个外来的客人，由门房的人带着，穿过一楼已经无人办公的区域。
等到她眼前，他停住，笑着看她。
孙维先见是何未，没多话，随邓元初回了厅堂。
邓元初随着谢骛清的目光，瞧过来，同时一笑，对孙维先道：“你我借一步说。”
话音未落，在场众人皆离开座椅，沉默举杯。
何未轻点头。她想到沦陷的故乡，心如刀剜。
不知是谁先笑了，何未的脸上有着藏不住的喜悦，谢骛清的面上同时有了微笑。
谢骛清一手握住她的手臂，轻将她拽到了身前，两人又近了些许。熟悉而又陌生的手掌温度，隔着布料，像能烫到她似的。
其凌辱之意，昭然若揭。
“为了抗日，”何未轻声回道，“面对外敌，没什么是不能放下的。”
“几时到的。”她柔声问。
方才谢骛清迎面而来，她下意识想佯装旧情人相见……眼下被抱住，恍惚地想起，没有特务再能为难他了。
她离开座椅，从石门出去，看到谢骛清和孙维先、邓元初立在月下，像谈论要事。他沉着脸，听邓元初和孙维先争执，一语不发。
北平的天安门，自数百年前存在，其名取意“受命于天，安邦治国”。而在南京沦陷时，日本人就在天安门城楼上挂出“祝南京陷落”的字幅。斗大的字，从城楼这头到那头，路过的人一抬头，便能瞧见。
7月，日军踏入北平城，12月，南京沦陷。
十年来，他不是下狱就是乔装隐匿，能像这样在月下，坦然和她相对而立，在外人眼里“叙旧”，那都是奢念。
何未闻着他衬衫上新浆洗后的气味，屏着泪意，也笑了：“谢将军，不怕今夜传出去风流韵事吗？”
很快，谢骛清仿佛感知到什么，偏过头，一眼捕捉到她。
“等收复北平，”他接着道，“先去登报。”
何未笑着，小声道：“那去姑姑家，今夜住那里。”
“楼上就是七先生的住处了。”门房人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