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罗宾?!
夏洛特的卧房在城堡东翼二层的走廊尽头,向北的大窗框着一副构图精美的风景画:眼底的后花园,通向小神庙的幽径,在后山交错的树杈间探出头的小神庙琉璃顶,还有天然泳池的一角是画的近景;中景和远景分别是是花园背后挺拔的松林和起伏如浩荡海波一般的丘陵;而画的色彩已经在秋色悄然潜入山林的时节,由夏季的浓绿渐变成了苍茫的青灰;在雨雾缥缈的日子里,这扇窗是从异国漂洋过海而来的水墨画——近景清晰写实,远景模糊抽象,色彩单一却不枯燥单调;在暖阳普照的晴天则是水彩画。造物主总习惯先用铅笔勾勒出松林和山丘的线条,精细到树枝上每一根针叶,花瓣上每一滴露珠,山坡上每一颗裸露的石块;再用轻柔的笔触上色,以熹微晨光做渲染。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女仆带回这样的答复,她声音有些颤抖,两眼发直,发际间泌出几层冷汗。“我下楼的时候看见一个满脸是血的人……她,她穿着教化营制服……管家叫艾米给她止血擦药,还叮嘱所有人不要声张,叫那些看见沃利少爷和这个人的人都不要多嘴,否则会有麻烦的。我还听见他对那人说:这件事就算过去了,不要再提起,尤其是不要影响今晚的宴会,有什么条件他都可以满足……我……我……”她期期艾艾了一阵,“我躲在柱子后面没敢去问发生了什么……但是……但是我觉得是少爷……”她涣散的目光垂向了地面,开始无语轮次地咕哝:“天哪,那么多血……那张脸,好恐怖……都是血,都是血……”
然而晚宴顺利举行,这件血淋淋的意外就像从未发生过。那觥筹交错的一整晚,夏洛特都不敢直视那个“怪物”一眼。
“是他干的对不对?所以格林勒克先生想要息事宁人……”夏洛特手覆在略感不适胃部向后倒退,双腿无力支撑她的身体。她一直退到贵妃椅的边缘才停下,扶着靠背滑落在椅子上。一种难以名状的惶恐正粗野地扯着束胸衣的束带,有意要把她的腰椎勒断——她想到这个人将会成为她的丈夫,想到要和他厮守一生就喘不上气。
夏洛特立即嘱咐贴身女仆下楼打探情况,叉着腰在房间里来回踱步,等待回音。
也是这扇窗,隔在夏洛特和如画的世界之间。
这一瞥足以让夏洛特皮肤上翻起一层鸡皮疙瘩的浪潮,因为罗宾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见过真实的她并欣赏她的听众。夏洛特懂事以来就在苦苦思索:如果要活成众人期待的样子,要被所有人接受,被父亲和未婚夫喜欢,是不是就必须抹杀真正的自己?是不是成为伯爵夫人就是她唯一的价值的体现?是不是喜欢的活泼的颂歌就会给家族蒙羞?艺术是不是有高低贵贱的区别……而罗宾像是一个她等待了二十多年的回答,尽管她那天不过是夸奖了一声“天籁”而已,但她同样也没有对夏洛特的当时幼稚又有些轻浮的行为流露出丝毫鄙夷之情——对于不常得到真心的称赞的人来说,不批判便是一种难能可贵的认可。所以夏洛特还没有彻底屈服,还是给真正的自己留了一线生机,因为她相信世界上还有更多和罗宾一样乐于接受她的人;她相信如果有机会,她罗宾之间是能产生美妙绝伦的共鸣的。于是在邂逅罗宾之后的这大半年,夏洛特靠着这样的幻想熬过了父亲的横眉和小沃尔特的冷眼。
。她隐约瞧见罗宾挺直脖颈,目送了那两个快步穿过走廊的男人一程。夏洛特不想暴露自己假扮女仆的秘密,不能以“里弗福特小姐”的身份与罗宾相认,于是把脸藏在精致的折骨扇后面,在两个弟弟发现她并喊出她的大名之前匆匆溜之大吉。
女仆头缩在微耸的双肩中,不敢肯定也不能否定,只好僵硬地站着。她听说过很多关于这个少爷的传闻:虐待小动物——甚至更耸人听闻的虐待女仆的事也曾随风声擦过她的耳际。“……对了,我看见管家把沃利少爷的手帕交给了厨娘,要她找人把上面的血迹清理干净……那个手帕是蓝丝绸的,应该是少爷的……” 女仆补充道。彼时在这座城堡里,只有小沃尔特可以合法穿戴使用蓝色。
现在,正在窗前为晚宴更衣的夏洛特瞥见被墨水浸泡过的画布下方闪现出几颗碎星,正慌忙地向小神庙的方向蹦去。她向窗边探长脖子。在她目送“星光”没入小神庙周围的树影里的时候,贴身女仆正奋力为她拉紧束胸衣的束带,她于是猛吸了一口气以配合她们。在套上晚礼服之后,夏洛特又大致望见提着煤油灯的男仆搀扶着一个黑影,从小神庙方向朝厨房后门方向走去。天色太暗,看不清人脸,但煤气灯光边缘偶尔会摇晃到那人的脸上,夏洛特在这行人消失于视线下方之前窥见了那人的容貌——一张满脸淌着血的脸。
下午五点还没到,山庄已完全被夜幕包围。
“那个人之前是和沃利在小神庙里吗?” 夏洛特焦急地问,期待得到回应又害怕听到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