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罗宾被分配到松林堡帮厨,所谓帮厨也就是在后山的藏冰窖和厨房之间运送冰块。”佐伊叼着滤嘴说,双手正忙着把烟盒和打火机塞回手提包里。“你们知道的,教化营总把人当机械一样使用,让他们干这些体力活,不论男女。” 她用食指和中指夹着烟,吸入一口,烟头像被点开了开关的红色电灯一样发亮。“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有知音、有听众的快乐。我想要再见到罗宾,于是让我的贴身女仆去问女管家贝克夫人,松林堡里有什么家务是需要让教化营的学员来做的,答案无非就是那些做完会感到全身骨头散架的和最危险的累活。我和女主人布莱克威尔夫人的关系还不错,所以总撺掇她让管家安排戒备教化营的人来清理壁炉、烟囱,爬上了望塔擦拭大吊钟,清洁舞厅里那张比花园水池更大的地毯……但是很遗憾,因为学员的工作岗位只能由教化机构安排,在那之后我都没有足够好的运气能再遇见罗宾。”
在乌云的前端涌进宴会厅的后门时,恩尼斯和罗纳德朝着这队人相反的方向走来,谈笑着与这些人擦身而过。夏洛特躲在转角处,只稍稍探出头
那种独特的风韵是缠绕指尖的卷着墨香的烟草味,是嘴角细微的笑纹里的知性,又是眼尾浑然天成的妩媚。她的每一次挑眉都是故事。这个女人就像痴迷数学的人面对一道尚且无人能解的方程,心痒难挠地想要求解:她有怎样的过去,是什么造就了今日的她?她和怎样的人相爱过?甚至认为被她爱过的人真幸运。思维的惰性让人们总以第一印象给人分类,但她无法被一眼洞穿、无法被分类——你能够想象她坐在浮沉飞扬的图书馆阁楼翻阅着刚发掘到的古语典籍,阳光从拱形的窗口潺潺流入,触碰到她的时候却静止了。而那些在阳光里漂浮、游离的灰尘,却像突然被赋予了生命一样,如小精灵般围着她旋转;也可以想象她在下一秒用纤长的手指勾着软帽下的缎带,缓缓拉松,脱掉,甩下一头散发着幽谷百合香气的蓬松卷发,在窗边流动的阳光里,悠然低哼着歌,翩翩起舞——带着微醺的醉意,尽管她没有喝酒。年轻无知的少男会轻易为她神魂颠倒;少女想要成为她;而同龄人见到她则会感叹光阴不公,竟然只对她这样的宽容。
九年前年末。在那个盛大的宴会开始前的下午,冬季的寒夜已经缓缓压向城堡的尖顶。
夏洛特是在宴会厅外的走廊上瞧见罗宾的,当时罗宾正和一队学员搬运器械。学员全都穿着深灰色的制服,走廊上就像是从门外灌进了一团乌云,“搬运工”手中的乐器和器械偶尔的碰撞声也像是憋在云团里的闷雷。由于部分乐器过于庞大,没法通过仆人专用的后门和楼梯间,所以这些下人获得了从正门进来的特权。
说到这里,佐伊别过头去,透过窗帘的缝隙凝望着车外。窗前闪过的风景像放映飞快的电影一帧一帧地划过她碧玺般的眼眸。她手里的烟兀自燃烧着,烟管上那截烟灰愈来愈长,摇摇欲坠。“你们……见过罗宾脸上的疤吗?” 佐伊用另一只手抚摸着脸颊说,声调哀伤。“就是那天晚上划破的……”
罗宾被淹没在滚动的乌云里,夏洛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她在人群中总是出挑的。夏洛特认为只有她能把教化营宽松的、抹去一切性别特征的工装穿出一种工整却潇洒的风味。无论是夏季粗糙的帆布制服还是冬季的廉价的、毫无保暖功能的花呢制服,在她身上都像是某种得体的礼仪服。而其他学员则大多缩着肩,佝偻着背,像是在控诉生活对自己的压迫——像是在说“看呐,连衣服都欺负我”。
佐伊说完把烟架在烟灰缸的边沿,用指腹轻轻点了点,弹掉烟灰。维多利亚的目光忍不住跟随她优雅的手指移动。“再见到罗宾又是偶然。” 佐伊说,继续吞吐着烟雾。威廉很惊异他完全无法从这位女士的声音里听出她是这样的老烟枪——听不见那些因为支气管纤毛变短而难以排出的粘液和声带一起被震动的“呲呲”声。因此威廉判断她应该是最近才开始一根接一根,无节制地吸烟的。
维多利亚很难把眼前这个女人跟故事里那个毫无主见、对家中男性低眉顺眼的女主角联系起来。她看着佐伊把滤嘴戳进手边的烟灰缸里,又像之前一样摸出烟盒,抽出一根点上,似乎一段往事必须由点燃一根烟来开头。她的一颦一笑间尽是风韵,但不是风尘——不是人们认为只要在她身上花费一定金额就能欣赏到她裙底风光的风情万种的女人。
“那应该是大半年之后,卡洛斯退伍那个冬节前后……噢是的,恩尼斯也回家了,他那时候在海军服役,还有两年才退伍。我很庆幸他在战区没有受伤,毕竟他不是神眼,在前线要面对的危险多多了。”佐伊目光迷离地追忆着往昔。“冬节前夕,为了欢迎他们回家,表姑父和他们的父亲决定在松林堡举办宴会。当时请了城里的皇家乐队来宴会上演奏,非戒备教化营派了一些学员来帮乐队搬运乐器、谱架,还让有绝对音准的学员给乐器调音。” 胸口的不适强迫佐伊停顿了一下,她轻咳了两声才接着说:“罗宾也是其中一员。后来我才知道她那时候刚被转到非戒备教化营,因为擅长乐器所以那天被分配来了松林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