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回视她,一只手扯住中年男的衣领将其从地上拽起来。
段希廷看着她,轻轻嗤笑一声,来不及讽刺她的天真,便被远处喘着粗气吭哧吭哧跑过来的八角打断。
“周、周小姐好,”八角乍见她在这,讷讷叫了声,
平日的周幼薇一贯待己如亲人般亲切,使她不免比其余下人在地位上高一等,说话也习惯了直来直去。
是啊,明明不是恋人,明明他没说过喜欢她,她也认为没有喜欢他。为什么过去这么长时间,她依然忘不了那漆黑雨夜间掌心的温度,忘不了瘦弱,却竭力拥抱自己的手臂?
她刚追几步,身旁仿佛掠过一阵黑色劲风,敏捷地直奔前方的中年男人而去。她来不及看清他是谁,只见眨眼间就擒住了那人。
印象中,少年长得骨瘦如柴,还比自己矮半个头,总耷拉着眼皮畏畏缩缩,唯独可取的一点是眉目尚且漂亮。什么时候,竟变成了这样一个高大,浑身气势逼人的男人?
如今,日军已占领华界和苏州河以北的公共租界,而在战争中宣称“中立”的法租界和公共租界当局实际也处在四面包围之中。
“谢……谢你。”她接过包,仰头看着他。
在分别的数年,他到底经历过什么?
她被这句话一噎,一口气郁结在胸口,仍不愿认输,“他已经受到教训,你该收手了。”
这里绝不是昔日艳羡的桃花源,是座在风雨飘摇间,艰难求生的危城。
直至汽车绝尘而去,消失在街道人海里,小凤终于意识到自己口无遮拦的后果。
“我真的没带钱……”
日方挑衅不断加剧,租界的控制力亦日渐退缩减弱,局促于一隅,形同孤岛。
马路人来人往,汽车的喇叭声和报童卖报的喊声混合着,纷纷杂杂。电车哐哐行过,有流浪街头的难民、乞丐在向有钱的老爷贵妇讨要食物,还有的就地而眠,躺在道旁。
周幼薇始料不及,愣了愣,叫道:“我的包!”
“石力,你先回去吧,我想去买个东西。”
“我只想给孩子和他娘买两个馒头,他们一天没吃东西了,请您大发慈悲,做做好事吧。”
周幼薇今天穿的是高跟鞋,跑起来很不方便,等她赶到二人跟前,喘着气抬眼,再次惊讶了。
那日步出机场,望见横行无忌,持雪亮枪刀的日本兵,偶尔疾驰过的卡车上,还有敌兵俯身向避在两旁的老百姓大喊“猪猡”的景象,她气得气血翻滚,恨不能上去理论。
周幼薇毕竟是学医的,见他鼻青脸肿,眼角不停滴血,不忍道:“算了吧,他也没伤着我。”
 此去经年,徒乱人意
“周小姐好像误会了什么,”段希廷终于正视她,眼底阴森的戾气未及收敛,缓缓开口,“我是在收拾不服管制的垃圾,跟你没关系。”
周幼薇颔首,下了车。
“闭嘴,给我下去,”周幼薇瞪她,皱眉叫住司机,“停车,小凤你自己走回去!”
霞光晒在霓虹灯具上,周幼薇漫无目的地走至咖啡馆外面。
不管股票交易,还是外汇市场,都是商人投资的重点,而政治、经济本是一家不可分割,动荡的时刻也正是由乱而生的机遇,只是周幼薇不明白。
段希廷一脚踩着中年男的背脊,左手扬了扬,“你的?”
段希廷梳着大背头,额头饱满,轮廓被亮起来的路灯照得清晰而冷酷,裤脚折进黑色皮靴里,令双腿显得颇为颀长。
一个佝偻着背,衣衫褴褛的中年男人忽然一瘸一拐地迎面挡住去路,乞求道:“小姐,给点钱吧。”
而坐在车里的周幼薇,在听小凤说完那些话后,思绪更乱。
“大爷饶命,饶命啊,我不是有意抢小姐的包的,实在是逼得走投无路,您行行好,放了我吧!”他痛哼着求饶。
中年男人恍如未闻,一个劲地说:“求求您了,小姐好人有好报……”
她在皮包里翻翻,面对他充满渴求的眼神,无奈又尴尬地笑了下,“对不起,我今天出来没带钱。”
“好,那小姐你小心。”
小凤目瞪口呆,这才知道她是真生气了。
喜欢?不,她只是觉得亏欠他而已,只是因为在走投无路的那刻,他没有像别人那样离弃她,给她撑起了避伤的羽翼,但她……
这是周幼薇第一次对她端起小姐架子,严厉斥责,她有些措手不及。
在她看来,这片看似无比繁荣的地方,和旧时来游玩所见到的落差太使人不可思议。
他说着,向她越靠越近,污浊的脸颊几乎贴到她身上。
周幼薇微微后退,本想避开,哪知就在霎时,他猛地伸出手抢走了她手里的包,然后跛着脚快速跑向巷子。
她曾经问父亲为什么选择在这混乱的时期归国,周世仁只是笑着说:“时移世易,百业待兴,政府需要我们这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