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问鸢的睫毛抖动几下,像是叹息一般回答道:“我也不知道。上百?上千?”
柳应澜的目光若有若无地飘向船舱一角放着的红伞。刻着凤凰图纹的殷红的伞,在黑暗中隐隐闪着血光——若是武器有灵,饮了这么多人的鲜血,恐怕是要成魔。
柳应澜听不清,他向前了一步正要问那人刚刚说了什么,巨浪骤起天云变色,飓风裹挟着海浪铺天盖地而来,月色陡然消弭,原本深蓝色的海面刹那间变作血一般的猩红,令人作呕。
仿佛那双什么也看不见的眼睛正在透过薄薄的眼皮注视他。
后半夜的月光仍然很亮,海上似乎又变得更冷了许多。
“我不知道。”柳应澜长足地思考了很久,终于从回忆中挣脱,诚实地回答了问题。见尹问鸢没反应,他大胆地又开了口:“那你呢?”
那人的双唇微微翕动。
但明明这个人怎么看都和魔没有半点的关系。尹问鸢,一袭白衣,银发如雪,飘飘若仙,就是这样一个人,已经是恶人谷臭名昭着的赏金杀手,伞上过了无数条人命,任凭朝廷和浩气盟以及其他多方江湖势力通缉围剿都无数次杀出一条血路成功逃生,又再次逍遥法外。
又被梦魇住了。柳应澜大呼不好,帮主让他跟着尹问鸢就是要防着这梦魇,免得不等别人动手,他就先把自己结果了。明明睡梦中的人怎么也不应该有这样大的气力,可柳应澜拼力掰了半天才终于把尹问鸢的手扯下来。尹问鸢早已被梦魇折磨得陷入了深度昏迷,颈部泛着可怖的红痕,而那对本就没什么血色的薄唇此刻更是泛紫得可怜,气息微弱几乎生机奄奄,进的少出的多。柳应澜不及多想,托着尹问鸢的后脑捏开唇瓣便将一口带着温厚内力的气息渡过去,直到白衣下的胸廓微微隆起才放开,随后又是一口吐息渡去。大约是渡了快十口气,怀中的人终于有了动静,轻咳几声后气息恢复了平日的稳定有力。
然后是更多。
只留下一声几乎微不可闻的低吟。
柳应澜一辈子也忘不了两年前的那个中秋之夜。一轮明月之下,本在欢庆团聚的贪官一家十数口人连带家丁仆从等上百号人全部命殒,无一幸存,流成了河的鲜血反射着清冷的月色。这谪仙般的人就站在血泊里,白衣飘飘,殷红的伞尖还流淌着温热的血。那人提着伞在月下回首,面上无一丝表情,仿佛吃人的精怪。
“我会梦到他们。”蓬莱仙人的语气仍是不带一丝起伏,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每一个人,我都会梦到。”
“睡觉吧。”
“你来恶人谷之后,杀了多少人?”
海船摇摇欲坠。
柳应澜愣住了,他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其实在入谷之前他也并不是没有杀过,早在走进三生路前他的手上就曾染过鲜血——欺侮他的人,无良的村霸乡绅,贪官污吏恶匪穷徒……
再细细看去,微弱的月光下这熟睡的人儿上衣已挣得散乱,衣襟半敞着裸露出白皙的肌肤,那一截脆弱的脖颈歪斜地枕在
敌对阵营的探子,其他门派弟子,被捕的俘虏……但林林总总算起来,再怎么多——
再抱一会吧。他动了私念,反正……这人已经睡着,就这么再抱一会也不会有什么问题,反正他也不会知道的吧?
“应澜。”
多少人?
柳应澜迎着海风站在船头,忽然望见桅杆下站着一个倩影。
柳应澜认真地看着他,但很可惜,尹问鸢并没有接着往下说。
但他的心也似乎因此被什么触动。如果可以,他想,如果可以——他愿意被这个精怪吸干鲜血。
也不可能多过面前这个人。
看着尹问鸢面色渐渐恢复红润,梦魇似乎没了再反复的迹象,柳应澜总算放下心来,正欲把人塞回被褥却又突然陷入了犹豫,似是不愿就这么放开怀中这温香软玉,又念起方才那唇瓣柔软,面上顿时就红了一片。
柳应澜乖乖地闭上了嘴,看着面前的蓬莱弟子慢慢将脸转向他。
忽而一声气若游丝的呻吟飘入他的耳畔。
……”
白衣若雪,长发如瀑,一双瞳眸蓝得清澈透亮,如玉的手执着一柄白伞,伞面镌刻着仙鹤的图案。衣袂飘飘若仙,在月光之下看去仿佛他本不是这个世界的生灵。
柳应澜猛然惊醒,噩梦带来的心悸还未褪去,明明是入冬的海上他却已满手是汗。他坐起身盘腿调息,身子却不能再回复睡眠时的平静,更糟糕的是他甚至因为梦中那迷人而白影动了私情,久久平息不下躁动。
柳应澜立时跳下了床,直奔睡在房间另一头的尹问鸢。那人正双手掐着自己的脖颈,清秀的脸上布满了痛苦,喉间发出的模糊呻吟已渐渐微弱。
月光打在他的脸上,船舱外海浪的声音遥远地传来,哗啦哗啦,不知在拨动着谁的心弦。
那道白色的倩影愈发的远了,碧蓝通透的双眸变得灰暗无光,柳应澜伸出手去,却眼睁睁望着那道影子被血海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