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应澜愣住了，他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其实在入谷之前他也并不是没有杀过，早在走进三生路前他的手上就曾染过鲜血——欺侮他的人，无良的村霸乡绅，贪官污吏恶匪穷徒……
柳应澜迎着海风站在船头，忽然望见桅杆下站着一个倩影。
只留下一声几乎微不可闻的低吟。
忽而一声气若游丝的呻吟飘入他的耳畔。
“我不知道。”柳应澜长足地思考了很久，终于从回忆中挣脱，诚实地回答了问题。见尹问鸢没反应，他大胆地又开了口：“那你呢？”
尹问鸢坐在船舱里，大开的舷窗轻轻摇晃着，窗纸就像海浪一般波动着发出沙沙声。海风裹着淡淡的咸味飘入船舱，吹起瓷杯里热茶的雾气轻柔地向他脸上扑去。这谪仙般的人儿，正一袭白衣坐在月光之中，慵懒披散着一头雪一般的发，清秀的面上那对银色的羽睫半掩着一双灰暗的瞳眸——无神，冷清，死一般的寂静。
“睡觉吧。”
一声轻轻的呢喃，尹问鸢垂下了眼睑遮去那一丝晦暗，一双手从背后越过他的肩头为这仙人系上一件厚厚的披风，颈间围绕的绒毛细腻柔软，似乎是上好的雪貂皮毛。来人带着淡淡的酒气绕到了他面前，拿起他手中几乎没怎么喝的瓷杯将茶一饮而尽。
白衣若雪，长发如瀑，一双瞳眸蓝得清澈透亮，如玉的手执着一柄白伞，伞面镌刻着仙鹤的图案。衣袂飘飘若仙，在月光之下看去仿佛他本不是这个世界的生灵。
柳应澜一辈子也忘不了两年前的那个中秋之夜。一轮明月之下，本在欢庆团聚的贪官一家十数口人连带家丁仆从等上百号人全部命殒，无一幸存，流成了河的鲜血反射着清冷的月色。这谪仙般的人就站在血泊里，白衣飘飘，殷红的伞尖还流淌着温热的血。那人提着伞在月下回首，面上无一丝表情，仿佛吃人的精怪。
但明明这个人怎么看都和魔没有半点的关系。尹问鸢，一袭白衣，银发如雪，飘飘若仙，就是这样一个人，已经是恶人谷臭名昭着的赏金杀手，伞上过了无数条人命，任凭朝廷和浩气盟以及其他多方江湖势力通缉围剿都无数次杀出一条血路成功逃生，又再次逍遥法外。
又被梦魇住了。柳应澜大呼不好，帮主让他跟着尹问鸢就是要防着这梦魇，
正是半夜，弯似少女笑眼的月牙静静地将自己的倩影投在海面上，随着红船的前行被波浪碰出裂纹，碎作满地的银鳞。
但他的心也似乎因此被什么触动。如果可以，他想，如果可以——他愿意被这个精怪吸干鲜血。
尹问鸢的睫毛抖动几下，像是叹息一般回答道：“我也不知道。上百？上千？”
后半夜的月光仍然很亮，海上似乎又变得更冷了许多。
“牛饮。”尹问鸢皱了皱眉，“你喝酒了？”
“你来恶人谷之后，杀了多少人？”
那道白色的倩影愈发的远了，碧蓝通透的双眸变得灰暗无光，柳应澜伸出手去，却眼睁睁望着那道影子被血海吞没。
“小心着凉了。”
海船摇摇欲坠。
“……”
“凉了也没香味了，正好用来解酒。”那人关上了窗。“怎么还不睡呢？”
柳应澜猛然惊醒，噩梦带来的心悸还未褪去，明明是入冬的海上他却已满手是汗。他坐起身盘腿调息，身子却不能再回复睡眠时的平静，更糟糕的是他甚至因为梦中那迷人而白影动了私情，久久平息不下躁动。
柳应澜听不清，他向前了一步正要问那人刚刚说了什么，巨浪骤起天云变色，飓风裹挟着海浪铺天盖地而来，月色陡然消弭，原本深蓝色的海面刹那间变作血一般的猩红，令人作呕。
月光打在他的脸上，船舱外海浪的声音遥远地传来，哗啦哗啦，不知在拨动着谁的心弦。
那人的双唇微微翕动。
“应澜。”
柳应澜的目光若有若无地飘向船舱一角放着的红伞。刻着凤凰图纹的殷红的伞，在黑暗中隐隐闪着血光——若是武器有灵，饮了这么多人的鲜血，恐怕是要成魔。
“也是，你熬夜多了，不习惯这时候睡。唉，但你得好好休息啊……”
也不可能多过面前这个人。
柳应澜乖乖地闭上了嘴，看着面前的蓬莱弟子慢慢将脸转向他。
仿佛那双什么也看不见的眼睛正在透过薄薄的眼皮注视他。
敌对阵营的探子，其他门派弟子，被捕的俘虏……但林林总总算起来，再怎么多——
“我会梦到他们。”蓬莱仙人的语气仍是不带一丝起伏，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每一个人，我都会梦到。”
柳应澜立时跳下了床，直奔睡在房间另一头的尹问鸢。那人正双手掐着自己的脖颈，清秀的脸上布满了痛苦，喉间发出的模糊呻吟已渐渐微弱。
然后是更多。
多少人？
柳应澜认真地看着他，但很可惜，尹问鸢并没有接着往下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