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翔笑道:“我倒是只认得你一人了。我合该是穷困潦倒、有冤无诉的,因着你,我有个出头的机会,就是天下人都骂我冯道,你都不骂我,不是么?”
羿日一清早,太阳蒙蒙亮,天色仍暗,宫中御驾就来院外等候。
烟中列岫青无数。雁背夕阳红欲暮。人如风后入江云,情似雨余黏地絮。
凤翔又问:“你可曾怨过我?”傅卫说:“你也不是李益,你赠我的可是那紫钗?”凤翔心里好些酸楚,言不由衷,连连说道:“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我不会亏待你。”
傅卫虽内心有愧,仍是出去打来一盆洗脚水,为他脱袜洗脚,问他:“你当年在诏狱里头,给那姓李的贼奸打折的腿脚,如今还疼么?”
卫听了,悲极反转为笑,于是自蒙尘的箱奁中,抱起那把旧琵琶。他曾倚赖着这把东西,得了不少赏钱,得以赡养自己、赡养凤翔。说起来,那风尘仆仆、途中满是盗寇流贼,朝不保夕的日子虽苦,比起现如今,反是有滋有味得多了。
凤翔一时宽慰不得,便只抱着他,说:好了,没事了。没有流贼,没有倭寇,没有满人会拿枪炮指着你,也不会再有那吃酒的客人来糟蹋你了。
如今的人,除了傅卫还算是个知音的以外,其余人早已不知他这腿脚,当年是何故折损的。凤翔滔滔不绝说起自己当年从了景王,本是为朝廷尽忠,使那离间之计,崩敌于内,制敌于外。
桃溪不作从容住。秋藉绝来无续处。当时相候赤栏桥,今日独寻黄叶路。
傅卫说:“当年你在先皇殿前答辩,就是如此气势,才得高中二甲”,凤翔却捂住他嘴,不让他说,只怕隔墙有耳,毕竟如今若说起先皇,除了努尔哈赤、皇太极以外,其他的都不算数了。
许是他年华已老,歌嗓不复往昔、又许是那琵琶跑了调,不再动听。凤翔听罢,蹙了眉,说:“不唱了,过来一并吃酒。绺们还有好些话没说,今日里若没醉,谁都不许睡。”傅卫说:“从前你在嫣翠楼里,是千杯不倒的。”凤翔说:“若我醉倒了,是否翌日上朝,好些个御史还要弹劾我,说我狎妓饮酒,夜不归户,有碍朝政?”说到这里,两人都笑了。
两人饮杯甚久,说了许多贴己话,都是一年内未曾尽诉的。凤翔这才发现,自己其实是念想着傅卫的。可傅卫是那样的身分,那样的过往,就是与他上街,都要发人讪笑,才会这么养在闺中,不再令他复见世事。今非昔比,亦不能再令他抛头露面了。
傅卫说:“我作什么骂你。”凤翔想到自己有妻有子,傅卫仍厥然一身,古人云:不肖有三,无后为大。总想着为他许配婚姻,可想了许久,却不能出口,只说:“你骂也总好过不骂。”又说:“我想娃儿日后过继给你。”傅卫只称无福消受。说:“你多想想你自个儿的事,我就算了。”
桌上既余残酒剩羹,小厮尽去,傅卫亲自收拾了。凤翔说:“好似从前那样。”傅卫说:“我不正是作这个的命吗?”凤翔说:“哪有的事,你所作的,无非都是为我,又强过天下好些豪杰,真该封个诰命。”傅卫说:“我不贞不烈,这样的胡话,你向谁说去?你怎不为你母亲讨个诰命呢?”
两人酒并三旬。一杯:一愿郎君千岁。
宽衣解带后,拉上鸳帐,两人并肩而睡。凤翔抚摸傅卫的肩膀,竟是全无伤痕,从前那大片大片的癣,也不见了,滑若凝脂。傅卫只说,宫中有好些太医都来看过,身体已大好了。凤翔大喜,与他并头,亲吻他。可傅卫此时,却像是二十年来颠沛流离的酸楚,全部涌上心头一般,开始嚎泣,不能止。
好了,没事了,没有人能再赶你出国子监。你的族田虽不供养你,可我的族田是你的,你死时,有地方可以落脚,后代会来祭拜的。
好了,没事了,没有人会在你唱歌时,把银钱撒在你的脸上。再没有人会拉扯你的衣裳,说你不男不女。说我们俩假凤假凰,颠鸾倒凤……我们生同衾,寝同穴。我不再求你我共同入阁,只求朝暮相对,夜雨对床,眉间喜气添黄色,与君池上觅残春,花如雪。
他便抱着琵琶,坐在桃花心木凳子上,翘着脚,唱道:
第三杯,便不再有愿。
凤翔揉着腰,直抱怨:“比从前讲经筵还累,满人虽说是草原上骑马来的,可究竟比前朝那
更漏已至深夜。凤翔还没起意要走。凤翔提醒他,乌雅氏许在闺房里候他很久,凤翔竟说不妨事。
两杯:二愿仆身常健。
第6章
侍卫到澹泊院敲门,“凤大学士在么?上书房侍讲的时辰已到。”两人昨晚喝了许多,头脑都还有些沉疴。傅卫首先惊醒,推醒了凤翔。
傅卫仍只是哭,哭个不停。听说他方生下来时,原是不哭的,如今反要把他这一生四十年来的委屈,全部哭出来,直到泪流干为止。而他悲极转喜,说道:“翱之,有你这些话,我此生足矣。”当晚两人交颈而睡,灯烛燃尽,自灭了以后,外头一轮玉盘甚亮,清光洒落牖内,二人相互搂抱,锦被内,再也无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