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三年未雨,遍地蝗灾、饥民。傅卫典当周身朱翠,沿途卖艺,所得虽薄,终不至于饿死凤翔。
傅卫还记得,从前他在嫣翠楼里,有好些兄弟,国破那时,有的相约上吊,有的一起喝了牵机。如今,大人物再一次投入名利场上,蜗角相争,世态大抵与旧朝无异,只不过旧时的小人物们,全死了。或许他们本就不重要。史书上,总不会留有他们活过的痕迹。傅卫如此心想。
而后隆昌帝被戮。清军欲虏新朝旧臣们回京。凤翔命傅卫作他腿脚,二人假意投诚,日后再另作他想。
朝上忙碌,即使难得燕居,亦只得是每旬的休沐日时。娃儿未脱强褓,妻子仍在养胎,上下都需凤翔格外细心照拂,生怕下人有误,害了母子二人。凤翔作为当朝太师,偶而得进上书房为皇子们侍讲。他性格风趣,皇子们是喜欢的,于是象征性地入上书房,反变得经常了。
凤翔说:“阿卫,你跟着我这么来回辛苦,已届十载,加上过去我们离散的那些时日,都不只十载。从前我说,你若是个首揆,我便作次辅;可你曾是花国状元,我却什么都还不是呢。”
初承大统而御极的顺治帝,是一名极为宽厚的人。帝对大汉文化心向往之,于是大赦天下,敕令所有旧朝文臣回朝辅政,又许以高官厚禄;于是隐居的出山、身陷囹圄的也出狱了。
奔波十年,傅卫算是有了依靠,也不算枉费的。凤翔与他虽无夫妻之实,却有些夫妻之名,也算天下闻名的。早从初时,言官弹劾他,便写了好些“虚凰假凤”的文章,到了好些心学家、散文大家的手笔里,便成“乱民虏掠,凤翔囊箧都尽,独卫沿途唱曲,以膳凤氏……”还有的人写了小说,说他“一条索子一头系在梁上,一头缚了此物,高高挂起,一只手拿了剃刀,狠命一下,齐根去了”如此才得一直好颜色,始终清丽娇媚,就是作女子装扮,都无人认出。
即使腹背受敌、内外交迫,可凤翔未曾撵过他走。哪怕清臣与满臣不合,分立两派,言官疏劾他,首先拿此事开刀,凤翔也说:“他们爱咋说便咋说,不过就这劳什子破官,不做了。阿卫,随他们花开花落,只要你在我眼里,我就看不到他们。”只是傅卫总不知道,这般安稳的日子,能过多久。
国破后,杭州朝新立,素闻凤之文名,新朝隆昌帝有意立他为宰相。二人遂舟渡至杭州。新朝国库不丰,朝臣俸禄微薄,傅卫便每日背凤翔入早朝、午朝,与新帝相商攻回神京一事。皇太极剿灭流寇后,亦有意进军苏杭。新朝朝不保夕。
凤翔作为前朝的阁臣,极受帝的看重。陛下将栾亲王的格格乌雅那拉氏下嫁给他,年方十九,温柔聪慧,知书达礼,又为凤翔抬旗。由此,陛下便可不违祖制地将凤翔拔擢为三品大员,又封了太师,日后出行便有轿夫;由于他腿脚不便,上朝时竟被恩赐太师椅,这些都是凤翔料想不到的。他为前朝鞠躬尽瘁,直至下狱,都未曾蒙过如此恩宠。
这年,傅卫亦四十了。照得铜镜,原以为是蒙了尘,故拿帕子拂拭;可明镜愈发透彻,他愈晓得,自己的颜色是一日不好过一日,更有几点如星的花发,露在鬓边。从前凤翔喜爱他,不过因着他一点朱唇,乌云的双鬓,可乌雅氏之姿,难道不比他这暮年的男子要强得多?
他们重入神京之日,草薰风暖摇征辔。来到紫禁城外,征人们一一下马,鱼贯入宫,请赏的请赏,领罪的领罪。傅卫本以为,他们这些奔赴新朝、拒不投降的乱臣贼子,定然会被投入狱中;殊不知,这些金戈铁马的日子,对皇太极而言损伤极重;在见到后金入关,满清初立之后,他便含笑而亡,坐化于金銮殿的龙椅之上。
之前国破,凤翔在神京的妻与子早在他入诏狱时遭放,听说皆死在塞外。今时,乌雅那拉氏既持家,又能生育,很快为凤家添了火种。大清方立,各种典籍制度极需确立。凤翔如今虽方满四十,却名满天下,又是三朝遗老;帝若推行各种制度,只要凤翔发话,言官若要弹他,帝就重用他、慰留他,凤遂一往无前、无人可摧,确有神宗朝时,张氏那万夫莫开之势了。
其实傅卫这几日里曾想过,偷偷找个没人知道的地方,投水自尽算了。他觉得上吊模样不得体,又容易被发现,加之以凤翔仍未有个着落,便罢了此想。他早知道旧朝气数已尽;况且隆昌帝不得人心,新朝亦气日不多;而今被女真人统治,又是个不体面、不光彩的事,还得被剃头。凤翔说时,覆着他的手,情真意切;傅卫知道,凤翔还需要自己当他的腿,便应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