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抱我。这次再不会将你丢下了。”
她一回身,被人撞了开去,等一定睛,却见那是玉容。那姑娘冲出去几步,又突然停在那儿,像是一片落叶一般簌簌然瘫软在地。
画舫上一片笑声,齐说怎会?
她已无路了。
春烟走近她,像她与她初见之时那般弯下腰身。
“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
玉容咳嗽两声,她倚着窗栏,凝视着江心。
是你在唱吗?
故友……
她抚着春烟已然冰冷的脸庞,喃喃道:“你记得,你落在泥里了,是我捡的你。”
玉容倏地冲出柘枝楼,她赤足踩在落满苔霜的阶上,不觉得冷。
玉容想起那年那日,也是在这院中,春烟为自己取名时的那句“名姓么,也没什么要紧的。我叫春烟,如我死了也有人会叫春烟”。
柘枝楼在丽水边上,玉容将窗支开,江风袭来,她不禁冷得哆嗦,月色映照在她脸上是天然的脂粉。江面上乌泱泱的一片楼船与人,车马喧阗,像是在为明日柘枝楼玉容的头一次上牌而欢贺。
春烟,是你吗?
你记得,是我捡的你,是我珍视你。
玉容脱下自己的外衫,严严实实地裹在春烟的身上,她将她的眼眸轻轻合上,从怀里拿出那支朱钗,素手为她盘了发髻,将朱钗插进发髻中。
她一伸足,沉沉落入水中。
*
那人讪笑一声,推了小姑娘一下:“春烟,还不唤师傅?”
尽是在玉容梦中,一晌贪欢,得她一面,见她一眼。
玉容敛眉,无甚神情:“不像她。”
她已不知身边的人在说什么念什么,她眼中一向只有春烟一人,春烟在她眼中从无丑的,那美也当只给她一个人看了去。
玉容想起春烟教她的那折《孽海记》——
可我也求不来什么了。
柘枝楼的头牌玉容久病难医,月娘已将她的名字上牌,只待明日哪位公子哥儿将她盘下,一夜恩宠。
她从那人人相似的神情里恍然间明白,这世上好像除她以外真没人记得,将《玉楼春》唱得最好的人是春烟了。
她心下一阵不安,脚步愈急,待走到月亮门边儿上,却见月娘也在。
“楼头残梦五更钟,花底离愁三月雨。无情不似多情苦,一寸还成千万缕。”
月娘宠着她纵着她容着她,便如当年对春烟那般。
短短月余,玉容成为柘枝楼的头牌。
春烟?
借问灵山多少路,有十万八千有余零。
随意点的两个奴仆:“愣着作甚?赶紧着抬出去,不嫌晦气啊?”
玉容走近她,朝她张开双臂:“春烟,姐姐。”
她闭眼,好像又见到了满目的春色。
她何故躺在地上,又何故连件衣服都不穿?
那人附笑道:“玉容姑娘觉得眼熟?那看来是了,月娘道这丫头长得像您的一位故友,怕您寂寞,送来与您学曲儿。”
玉容什么都唱,唯独不唱《玉楼春》,逢人问及,便答:“唱不好。”
春烟衣衫不整双目圆瞪躺在一片血泊之中,她死相可怖,旁边的人瑟缩着不敢靠近,玉容脑子嗡嗡一片,听得只言片语的“上牌”,“不愿”,“跳楼”云云。
夜风大作,像是有泠泠人声在吟唱。
我珍视你是因为想珍视你,原以为我什么都不求,可直到这日,我才知道我是有所求的。求你平安,求我平安,求你我……
很冷吧?姐姐。
玉容眼中,春烟是她的春色,无关于江南堤上的垂柳与谁家檐下的新燕。但她不曾料及的是,草长莺飞李白桃红之时,世人的春又绿,而她的春竟与刚过去的冬日一道消散,再不会来。
*
她怀中藏着一支朱钗,是城中绝佳的手艺人打造,上月被罚的戒尺便是为了这支朱钗,是她要送与春烟的生辰礼物。
这世上无人珍视你,便是连件衣服都不愿与你穿上。
玉容帮她轻和:“绿杨芳草长亭路,年少抛人容易去。”
完
玉容一进柘枝楼,便发现这日不太一样。人人避着她,楼里冷清得很,不像在做生意。通往岚湘院的小径倒是人来人往,只是行色匆匆,不晓得发生何事。
她一阵心痛,陡然吐出一口黑血,自这日起久卧于榻。
无人唱《玉楼春》。
那日,有人领着一个小姑娘过来,玉容修剪着花枝,瞥了她一眼,竟怔了一会儿。
她走至江边,病体无力,便倚着树干盘坐下来。恍惚中,春烟好像立在江心,盘着简单的发髻,斜斜插着一支朱钗,水袖一敛,她腰身一转起了个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