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来还是北辰朝的事了。有一年这头起了山火,那些教派、宗族啊,都给烧光,地就空出来了。那时候乱,南边蹿来批人,占了地,赶着安家种粮呀。不说别的,咱乡土肥、水美,秧子插稳,不挨上灾年,准好,那会儿也是连着几年大丰收,可人死得比灾年多,全是毒死的。后来,那伙人从地里翻出东西,吓得不行,还建了祠……”
正堂后有座戏台,前面昏昏沉沉拖着一路人。导游四十来岁,看模样是当地人,应付地哼着讲解词,更自断简取残篇,讲不清名堂:说神与西苗古教有渊源,性邪,不供奉,则“地杀人”,连着几年种出毒庄稼;说神祠全是异乡人手笔,原也不必说,显见是汉族制式。慕少艾相机问起石像,导游撮根烟,闻两下收好。“那尊像,我们这的人不大讲,早几十年提也不提,”话头打个嗝顿,“迷信,怕生事。”
神像高大,为巨蛇紧缠。蛇尾垂至赤足,蛇身绕人躯三周,吻部大张,与人首齐平。神像双臂从中穿出,扼蛇七寸,似仇恶似亲乐。神像下裳凌乱,右踝有一圈凹痕,劲健腰腹被凶蛇勒入一节,而双手不遗余力,十指堪可贯穿血肉,竟逼蛇尾从脚踝松落。人蛇缠斗,密不可分,移步审观,日光照出神像颐颊细纹,形状肖似蛇鳞,说蛇修得正果、说神堕化凶相皆有所据,但彼此杀意滔天,既从近古绵亘至今世,也将至后世,必决生死,前两说便诞妄。神像多慈颜。明王现忿怒相,持宝器,叫人受惊后满怀熨帖,惊而不惧,是正气护人,且神、人形象迥异,如隔云端,神佛业孽之谈于是渺远。这尊像邪曲,不知来历、不持法器,赤手厮搏,奉杀戮为天经,去人衣见血腥,摧心胆。来的人不多停留,匆匆穿行,像被阴风掀出去。他不记得怎么出了正堂,短袖凉凉贴牢后背,心跳冻得迟缓,日光明晃晃一倒,把那条巨影拘在槛内,恍恍荡荡,沉另一世界。
新居离古镇不远,一刻钟脚程。沿途乔木叠碧海,个别花草不出名,许于经年流变中脱落,有如石像神祠,不知裹挟多少香火岁月。而俗人但重一餐饭,百合浮芦笋,金桂蜜酿茶,晚来风淡,清铃为友,消夏好时光。窝进栗
慕少艾在水边长足十八岁,疑似命里犯鱼,回回失手,后来考到西苗省,多少有溯源的意思。他父母早亡,没几个中州亲戚,而做人活络,关系网在西苗扎得结实。熟人都晓得他懒得挪窝,志向不大不小,倘若家底充裕,开家风铃店混饭吃,店面不论大小,周边景色要美。过几年,他托朋友盘来一户,就落在西苗古镇近旁,阖门清净,开窗见烟火,相得益彰。小楼两层,二层住人,年前装修了毕,家具齐备,配色如盛秋,主调杏仁黄,轻暖,有丰熟味;一楼店面,尚在规划,原计分出隔间,展示成品兼现场教学,慕少艾这一向没有开店心思,不急切。
能把一尾。鳞片过手生凉,像将螺纹敲醒,手忙脚乱间总有一种被唱破命数的惶悚,鱼于是溜走,想逮鱼的你指我我指你笑话,闹起来,那股惶悚也就溜走了。
慕少艾脸上笑收了收。几个旁听的说,怪瘆人的,后悔没上香。导游说鬼神不饮回头香,求福还请往前右转,礼品店破财消灾,广告一出,皆大欢喜。店在墙外,卖相灰扑扑的,内里齐整,听得悚然的人意思意思晃一圈出去。慕少艾过日子走慢步调,不吝度得更精细,眼光把货架摸熟。不少礼品都有趣味,五毒书签具古意,袖珍竹雕见特色,近年盲盒风靡,角落有三列,包装不出挑,容易被看漏。盲盒都是同一系列,名称是西苗古教物语,正面堆着蛇蝎,背后有个小人轮廓,光看蛇虫,做工极巧。侧面印着图鉴,一套九款,常规款隐藏款都是墨团,太考手气,难怪不售。他每列选了一盒,又加一套古镇四时彩照明信片,付账出店,天炙红一片,近黄昏了。
导游操起水壶,忽然面色一白,瞪向戏台发怔。慕少艾扭头,戏台白得锃亮,边缘起着晕红,上方空气仿佛从大漠逃来,沸溢般抖出一幅蜃景,其中隐约跃着扭动的黑影,如赶尸西行,诡诞不失肃穆。一阵风吹过去,戏台依旧煞白,底下一对蝎蛇倦憩,了无生气。话断在这处,太阳又毒,看什么都有鬼怪,他当然不拿奇谭当真,操着地图扇风,随口接道:“挖着什么?”
“宝贝啰。神像就是按它造的,真真的,”导游咧开嘴,眼珠子卡着不转,“挖出来还没烂呢。”
他过来落户时,夏季刚到尾,挑工作日逛古镇,游人不多。里头有座近古传下的祠庙,当年应属淫祠,内有神像,遭恶客涂划,景点封闭半月,才对外开放。古祠规模适中,从山门入,仪门、飨堂沿中轴排布,两侧植龙爪槐,垂枝庇荫,绿云沁脾,看久了,肤革几乎生出阴气,堂前立香坛,香脚稀稀落落,越显萧索。他依样上三支香,过天井,白日灼亮刺下,红柱金字顷刻眩目,正堂却昏暗,人一步踏进去,仿佛自九天下九泉。堂内像困着风,凉意无孔不入。侧壁彩绘宛然,应有后人添墨,图案大体承前,蝎摆尾、蛇吐信、蟾拜月,守宫捕蛾,蜈蚣破土,只只凑得紧密,阴邪入化,反得神性。新修的神像便居中俯瞰他,长影直曳到门槛,像扑人,又像行将倾塌。他一时被摄住,愣了愣,向上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