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他多心了,他原本不该有心。
站稳后,叶枕戈扭头望向身侧,前一刻面无表情,下一刻却忽地绽放了笑容,恍恍惚惚,似醉得不轻:“你猜……我在想什么?”
少爷善言谈、巧言辞,但并非侈侈不休的人,他甚少念叨琐碎,不过问是非,比起发声更多时候则在安静观察。他被少爷观察了十年,如今立场颠倒,对方成了他观察的对象。眼泪的滋味沈初行尝过,咸咸涩涩,没有梅花香饼好吃;应翎落泪,因为丢失了翡翠戒,少爷落泪又是因为什么呢?
沈初行神色平静道:“在你取得秘方前,我会活着。无论多久,我都会等。”
沈初行瞧了瞧,扇面上只书写着两个字。
是夜,无星无月,天地一片漆黑,远离海岸的陵园听不到浪涛与鸥鸟鸣叫,唯有剐蹭耳廓的呜呜风声仿佛谁人的悲泣。
《双生》5.
沈初行没有被拥抱过的记忆,只觉得少爷身上很暖和,便也抬臂揽住了对方。
直到叶晴处心积虑的复仇大计功败垂成,“银月戟”的消息从无攸坊传回乾宁。
盯着他澄澈双眸,沈初行心道少爷酒量深不可测,想醉便醉,想醒便能醒。
潼良下了场雪,十年难遇。
沈初行依旧无声地看着他,眼底没有震惊、厌恶、鄙夷、恐惧,没有任何情绪。叶枕戈却仿佛承受不了这般注目,他缓缓收回视线,低下了头:“我害怕自己,我怕自己变成第二个父亲。”
之后,叶枕戈杀了一个人,是他自己。
“你不会。”
他们离家偷跑大半年,原以为必会遭到叶晴重罚,不成想只被禁足佛堂思过了七日。
“枕戈待旦,何以安睡,何处安身?父亲为我所取的名字,便是他赋予我的命运,”眸底隐隐闪现不甘,叶枕戈冷然一笑,“可我不愿就此认命,我将尽全力帮助父亲,待他大仇得报……初行,我们便自由了。”
走去。
入葬三日后,又随冯家人去冯晏婴墓前祭拜圆坟过,叶枕戈婉拒了舅舅留他之意,和沈初行踏上了南归的路。
“我想,”他勾着唇角道,“杀了父亲和乔绿真,想用赵天书的命威胁赵半瑶说出秘方。”
无边无际的大海中,漂浮着孤零零一艘船,只看得到破败的船
他终究未能改变命运。
叶枕戈深一脚浅一脚踩在雪地,每走一步便仰头灌下一口酒,饮尽后又拐入家铺子买了坛,依旧边走边喝。他的脚步渐渐不稳,身形也随之摇晃起来。
用舅舅相赠的盘缠,叶枕戈赎回折扇,路经酒铺买了坛酒。
“扑通”,酒坛跌落地面,叶枕戈转身紧紧拥住了对方。怀抱里的,仿佛是另一个自己,知道他内心深处的渴求,当他绝望时会拉他一把,当他打算放弃时给他坚持的勇气。他想救沈初行,因为他想救自己。
“……你因何笃定?”
沈初行带着他的尸体,从叶晴手中换取了救命的秘方。
时值立冬,潼良且降下大雪,北方内陆自难幸免。纷纷扬扬,雪虐风饕,街市上除了为谋生计冷得哆哆嗦嗦的小商贩,几乎难遇行人。
自此,他们开始接手各种任务。沈初行丢掉佩剑专攻擒拿,叶枕戈则弃剑习扇,苦练轻功;无论如何凶险,面对多少危机,能斡旋便不应战,能制衡便不伤敌。
数年前,叶晴便告知了膝下部分义子义女关于银月戟的秘密,且让他们保守秘密,暗地找寻。彼时叶枕戈还蒙在鼓里,直等收到前往林海溪谷任务的那刻,才终于明白“枕戈”二字的另一层深意,以及即将迎来的结局。
然而这条“无悔归途”第三天就被一个消息阻断了。
言罢,叶枕戈将折扇一点点展开在掌中:“你看。”
当他们马不停蹄赶到潼良,冯晏婴已入棺待葬,叶枕戈见了她此生第二面,亦是最后一面。印象中文秀的少女变得更加沉静,美丽的脸庞苍白如纸,没了一丝生气。身边站着痛哭流涕的舅舅,和眼睛红肿却漠然无泪的冯小妹,叶枕戈同样无泪,指尖轻轻碰了碰冯晏婴戴在手腕的银铃镯。
叶枕戈倏尔清醒过来,松手退开了半步,歉然道:“初行,抱歉,我失态了。”
叶枕戈于墓碑前立了多久,沈初行就在旁守了多久。
沈初行始终不言不语,瞧他踉跄着险些跌倒才上前搀扶住他。
——枕戈。
除了对方举袖擦拭脸的动作,其实他并未瞧见泪水。
沈初行难得没抖机灵,诚实地摇了摇头。
——潼良冯家千金冯晏婴,因病亡故。
十年间,他们没有杀过人。
身披麻衣,沈初行走在出殡的队伍后,他熟悉死亡,却是头一次真切地感受死亡,耳闻恸哭声,仰望漫天飞舞的雪花和被风吹扬起的冥钱,心莫名一阵紧缩,连鼻端空气都仿佛稀薄了些。雪花覆满眉睫融作水珠,他收起下巴平视前方,望着叶枕戈缄默的背影眨了眨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