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陈少阳被关押在槛车里送到长安,天子在大明宫南的兴安门上第一次见到了这位割据淮西的逆臣,他心里微微有些激动,但面上不显,只是沉静地吩咐鱼辅国宣读诛杀逆臣的诏令。
可淮西是一道曙光,虽然微弱,但足以照亮前方那么一小段路……脱脱咬咬牙:“我没跟谢珣闹翻,相反,我还会跟着他,如果有一□□廷敢对他无道,我就不干了!”
风可真莽,刀子似的割喉,脱脱嗓子眼火辣辣的:
皇帝表情变得微妙:“这话从哪儿传出来的?”
脱脱四仰八叉躺在地上,望着天,无垠又辽阔的一片天,星星一个也没射落,她喃喃呼出团白气:
“文相公,你回来!”
脱脱闻声望去,可不是么,月早西坠,只剩疏疏落落的星子俯瞰人间。她怔怔瞧了片刻,忽然转身,伸手就去够骨咄背后的箭囊,取弓搭箭,边跑边朝墨蓝色的苍穹射去。
“你们都快回来!淮西收复啦,李横波偿命了,你们怎么还不回来呀!”
“脱脱,别哭了,小心眼泪结冰冻你脸上,你可就破相了!”骨咄夸张地看着她,手一指,对着天边璀璨寒星,“你瞧,他们一定是都变作了天上的星星,一颗是高将军,一颗是封将军,还有李将军,还有文相公,他们都在保佑着这片疆土呢!”
脱脱忽然就咧嘴笑了,笑着笑着,失落道:“那我祖父也不配变星星呢,本来他可以变的,是不是他已经没资格保佑这片疆土了?”
她也不管骨咄到底听明白了没有,蹭的站起,眼前闪过自己当年颠沛流离过的长安、河北、又再度落脚的长安,山长水阔,冷暖无定……对她好的人,对她不好的人,竟然都已经不在人世,脱脱觉得悲伤极了,一张嘴,便是数个姓名的叠唤:
“老奴听说,陈少阳的家资和女眷都被中书相公接手了。”
她知道,那是文相公期待的,谢珣期待的,长安城里所有人期待的。
真是孩子气,骨咄失笑,拍拍她冻僵的脸想要拉起脱脱:“烤火去吧,这回咱们干票大的,事成了文相公在天上也高兴呢!”
“陛下,百姓们都很高兴,都在称颂陛下的圣明。”鱼辅国笑眯眯地跟天子说,天子也在笑,心情大好,但鱼辅国很快说了个让人败坏兴致的事情:
骨咄听得似懂非懂,愣神间,一把接住脱脱掷回来的酒壶,学她的样子,也猛灌了一大口:“你在说什么?”
“我想把星星射下来,落到地上,文相公就活过来了,天上少一颗星,地上就多个人。”
天上地下,全是茫茫无边际冷冷的白,脱脱的泪水突然翻涌而出,哽咽道:
皇帝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我祖父也打过贼寇呢,还立过大功。我配做文相公义女的,我真的配!”
骨咄更疑惑了:“你说的这些将星都死很多年了。”
“自然是淮西,依老奴看,相公不是那种贪财好色的人,但这世上没空穴来风的事,陛下心里有数便是,现在还不是查相公的时候。”鱼辅国还是笑眯眯的,因为天寒,脸上的皱纹似乎更多更重了。
“那你说,像陈少阳这样割据一方的人死了,也会变成天上的星星吗?”脱脱鼻尖通红,使劲揉了几下,听得骨咄连声“呸”,安慰她说:“他不配,这天上的星星,都是勇士们变的。他什么人,怎么配跟文相公一样变星星?”
“阿蛮妹妹,你回来!”
“其实,我可自私了,只想自己过得好,现在也这样。不过,你知道吗?我总是会冷不丁地想起文相公,文相公那个人,真有风度,他跟人说话总是那么不急不躁,他一笑起来,就像你阿爷一样亲切。可文相公他被人砍死在街上,到现在,我们都没能找到他的头颅。文相公死了,谢珣成了他,你说他们多傻啊,他们压根没见过那个盛世,可总想着中兴中兴,为了这个中兴,文相公就那么死了,谁死也换不回来文相公了……”
骨咄从没想过她会哭,一时愕然,上前抚慰她时才看到脱脱脸庞上早已挂满了晶然的泪,一闪一闪的,柔情万千,也悲怆万千。
兴安门下,挤满了看献俘的百姓和官员。这里面,混着成德、平卢进奏院的人,他们亲眼目睹披头散发的陈少阳最终被扭送至长安城城西的独柳树下,刀锋一闪,人头落地,耳畔响起的是百姓欢呼声。
“是,他们死很多年了,长安的盛世也死很多年啦。”脱脱的声音陡然低下去,她望向东边,东边一片漆黑,但她知道太阳一定会从那里升起,但降下去沉没下去的那个盛世,也许,永远不会再升起来了。
“你这是做什么?”骨咄扶起她,把弓箭背好,“傻子,这可是对付猛兽的家伙,不是让你射着玩儿的。”
骨咄看傻了眼,不知道她这是做什么,一跺脚,连忙跟了上去,听脱脱气喘不定,连发数箭后,人扑跌在了坚硬冰冷的土石上。
骨咄不知道该怎么说,讪讪笑笑,岔开话:“陈少阳恐怕这时候早在长安城人头落地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