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的。宋清远,你听我说这些别心烦。”程重安看着他,“在你没看到的地方我过得一点都不好,甚至可以说乱七八糟,糟糕透顶。我希望这个事实能让你痛快一些。”
他不费吹灰之力就在车子里找到了蜷身睡着的程重安。对方戴着外套帽子,两条胳膊紧紧环在胸口,像只虾米一样。
“怎么不够呢。”程重安忽然弯起眼睛,“对于我这么卑劣的人来说,能靠着和你的记忆活上十几年已经很足够了。”
宋志然插着呼吸机被推出来,他看起来很不好,脸色灰败,胸口几不可见地微弱起伏,但是医生一再重复“手术很顺利”,连那个护士也满脸温和的笑意,仿佛刚才威胁他们的另有其人。
那晚他们两个人陪在邓丽萍的病房里守着,宋清远熬不住便闭眼小睡了一觉,七点多的时候他醒过来,发现肩上搭着一条厚毛毯,而身边的位置已经空了。
程重安维持着那个姿势十几秒,然后恍然惊醒,连个过度都没有就惊愕地弹坐起来:“怎么了——是叔叔醒了吗?”
时机这么巧合,程重安感到庆幸又失落。
外面还在下毛毛细雨,一步出医院大楼,饱含水汽的晨风就扑在脸上,沁骨的凉意。
宋清远的薄唇抿成了一条线,他听不下去一般淡淡打断道:“说这些,是想让我可怜你吗?”
他颈窝里的皮肤很热,宋清远被夹住手指,就势捏住他的脸颊。
“嗯,”程重安痒得下意识侧脸夹住他手指,“别闹……”
邓丽萍过了一会也醒了,宋清远简单给她讲了讲宋志然的情况,看母亲已经镇定下来,就披了外套出门找程重安。
“程重安,”宋清远伸手摁在他肩头晃了晃,“起来一起吃早饭。”
宋清远沉默片刻,忽然屈起食指在他颈侧挠了挠,又挠了挠。
他看着四周洁白一片的墙壁、顶灯、地板,忽然觉得此时此刻生命被剥离成一张薄而透的纸张,连一个最简单的谎言也无力掩饰。
“我还攒了一点钱去报自考班,结果才上了两天课那家教育机构就人走楼空,报案之后也没有下文,连着一个月我都在啃馒头咸菜,真的很奇怪,居然把暴食症治好了,只要不吃味道很重的食物我就不会再犯病,不过也的确没钱买很多吃的。”
“后来有了几个兼职,稍微稳定一点,我买了一辆小电驴上下班,挂牌那天真的超级兴奋。”程重安很快乐地微笑起来,“我一开始骑得比大妈大爷还慢,只要过马路就心惊肉跳两腿发软,有一天还因为没带头盔被交警追,罚了两百块钱——那之后我就能骑得很快了。”
程重安感觉鼻尖发酸。他在宋清远的眼神漩涡中层层跌转,几近溺死,艰难地开口又语塞:“我……”
不,这个事实丝毫不让我感到痛快。
骗子——宋清远在心里说。
“程重安。”宋清远终于郑重地落锤击中问题核心,“你有没有别的事要告诉我?”
他至今不知道程重安究竟花那笔钱做了什么,虽然心中隐隐有一些猜测,但都绝非十拿九稳。
“还没有,好在情况
“刚来杨城……找工作的时候,我先看的就是按摩店,但是摸不清门道,第一次去面试,那家店面夹在一堆苍蝇馆子中间,老板是个两百多斤重的Beta,上来就脱了衣服让我给他‘实战’一下。我给他按了不到五分钟,他忽然用力拉着我压在床上,他身上的肉那么沉,那么严丝合缝地垂下来捂着我,我连气都喘不过来。”
感觉很奇怪。程重安想,自己一部分的血在这个人身体里。
他慢慢开始讲:“坐船来杨城的时候,大概是报应……我的钱和行李都被偷了。”
他很知足的,努力地活过每一天真正属于自己的日子,苦一点也没关系。
走廊里寂静得能听到石英钟滴答滴答在头顶走动。
如果不是我亲眼看到那些发票和账单,你打算瞒多久?宋清远在心里无声地质问,全还完再通知我?你全身而退,我做一辈子的恶人?
宋清远的手指微微抽紧,程重安有所感应地轻蹭他的手背:“他撕我衣服的时候我吐了,吐得自己浑身都是,他觉得恶心,这才肯放过我。”
他们之间从来没有这么认真而坦诚的对话。程重安不是什么广告公司的小职员,他也不是什么掏心掷金的冤大头,没有谁看谁的笑话,只是他和他,两个人简单地面对面坐在这里,无关过去和未来。
程重安才睡着半个小时,沉沉的什么也没听到。
宋清远静静地看着他,发现自己根本无法看透他脸上厚厚的面具。
桌上摆着热乎乎的煎饼果子和豆浆,两人份。
“程重安,你看看你自己。没有切除腺体,没做清除标记,没有社保,没有养老资金,没有未来规划。”宋清远冷静地一条一条列出来,又叫了一遍他的名字,“程重安,你打算活这十几年就够了吗?”
手术室刺眼的红灯熄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