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从前一个被攻下的县城连夜行军赶往多伦时,兵士们都饿着肚子的,顶着连绵夜雨,翻山越岭,只为抢占先机……
何未的泪在眼眶里,靠心力强行压制。
“多大年纪了?”谢骛清也干了这一杯酒,问这个模糊人影。
青衫中年人见他的烟盒干瘪,从桌上拿起一盒新的,欲递过去。
“日本人的间谍面见过这里在座的每一个,劝我们去关外做事,我们都没见过,”那青衫中年人道,“为家国民族,也算尽忠了。”
谢骛清从未怕过。但今夜,他惹不起这一干人,这一干谢家的知交故友。
对方诚惶诚恐,仰头一饮而尽。
谢骛清轻摆手。他坐在桌旁,两指夹着抽出来的一根烟,从烟灰缸边拿到火柴,低头,以手拢住,划亮、点燃。
做皇帝,各路将领揭竿而起,那时倒是我们军人的天下,是我们的好时候,回头看,风光过的人,不是客死异乡,就是寓居天津。年轻时,都有一腔热血,闯出一番功业,老了才看透,再大的功业,也逃不过世代更迭的命数。世侄啊,须看开些,如今能活下来的人,都是有福之人了。你我皆是。”
谢骛清从衬衫口袋里,掏出一包香烟,仅剩了三根。
“云南讲武堂。”
“我也是保定毕业的,17年毕业的,没赶上谢少将军在的时候,”有个高个子的男人道,“那间宿舍,说是谢教员读书时住过的。”
他深吸了一口,再抬头,烟雾后的面容已不见情绪。他一手搭在椅子扶手上,烟雾于指缝间飘散,许是闲散的姿态,缓和了这包厢里的氛围。
何未立身而起,到屏风外,唤了老板,低声嘱咐,添了几道海味。
老者对候在帘子外的副官轻招手,副官入内,老者附在他耳边吩咐了两句话。副官领命而去,未几,外头热闹起来,临近被屏风隔开的包厢里的往日军官们,举着酒杯,来敬酒。
“我们东北抗日联军第五军军长,是那里毕业的,”他道,“土生土长的云南人,白族人,现在在关外抗日。”
“我们十四军军长赵博生,17年毕业于保定。就是在三十六岁那年,在第三次反围剿中牺牲,”谢骛清微笑着,仿佛闲聊,“九一八之后,他曾请求北上抗日,被拒绝后起义,投身红军。和你是同一期的?”
“黄埔。”
他咬住烟尾,亲自倒了一杯酒,轻声道:“那该喝一杯。”
他一人坐着不动,只等人敬酒,觥筹交错,来往的人如走马灯上一般,神态各异,衣着各异,均是面容模糊。
谢骛清平静地笑笑:“谭其镜,黄埔一期,你的同学,二七年就牺牲了。他在校时,曾手书——“他注视那人,郑重道,“‘国不宁,暂不还乡’。”
“世侄醉得深了。”老者在寂静里,让这些敬酒的亲信退出。
“是吗。”谢骛清回应,弹掉烟灰。
老者叹口气,又道:“我们手上的这些兵,都要防着南京,也算是我们最后的家底了,谁都不敢妄动。南京的调令过来,让我们去围剿你们同盟军,我当没看到,这是如今唯一能为你们的事了。”
“三十有六了。”对方笑。
关外、多伦和这里的人事物,都毫不相干。
他醉了。
“你是何处毕业的?”谢骛清转而问身旁的另一个模糊人影。
琼浆玉酿,一杯顶得上多伦普通士兵的数十日的口粮。
问到后头,再无人敢答。
谢骛清一个个问过去。到后头,他对谁说话,手都搭上那人的肩,或轻,或重拍上一拍。
“四期。”
无力感弥散在心底,她背对着包厢,立在雕着山水图的屏风外,背靠上去。隔着一扇木板,抬手,假意理脸边碎发,匆匆将眼角的泪擦了。
“李德芳,和你同一期的,步兵科。二九年被你们南京政府军法处逮捕,就义于南京秦淮河,”谢骛清往左看,“你呢?”
谢骛清来者不拒。
如那老者所说,这些昔日军阀手里的兵零散分布在华北,随时要听南京政府调令,向张家口的同盟军进攻。虽然老者说,他们现在选择了按兵不动,日后如何,谁又料算得到?
“一期,黄埔一期。”
他无法反驳,只因怕。
对方面上的笑容凝结。
“你是哪里毕业的?”谢骛清看向又一个。
……
“第几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