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8章
厨工阿羡叮铃铃摇铃。阿福拍手，华工们三三两两地挪过来。
“嘻嘻嘻！”林玉婵清晰地听到自己夸张的笑声。她一头栽在床上，上气不接下气地道：“这
阿福忙正色，道：“妹妹，知道你有钱，但我们不要钱，只是要给自己争一口气。人在异乡，一切不可冲动。我们已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万不能再连累你等年轻仔女啊。”
林玉婵自己也是底层出身，对这些糊糊渣子完全不抵触，笑着谢了，席地而坐，端个碗。
许久，他低头，说：“我心里有数。”
资本家引进黑人劳力，挑唆爱尔兰工人闹事，挑拨种族互斗，自己坐收渔利。甚至为了镇压罢工，不惜让华人流血。
正要道歉，忽然，那个懂点医的华工阿双仔细打量她。
这里是美国人的土地。斗争环境比上海租界、比“大丰纱厂”还要严酷得多。
反正欺负华人零成本。没人会起诉，没人会报案，他们的祖国不会万里迢迢地派军舰来替他们报仇。
喉咙热辣辣，脸上火烧，心里惭愧不已。难道这就是“由奢入俭难”，她明明没那么矫情啊！
林玉婵无力地伸出一只手，给那赤脚郎中搭上，抱歉地笑道：“刚坐了个把月的船，有点虚……”
病痛放大了他的倔强。他说完这句话，眉毛一竖，大有“你敢砸钱咱们就绝交”的意思。
华工勤劳踏实，技术过硬。资本家为了利益，是舍不得把他们全部开除的。偶尔华人有反抗，他们选择杀鸡儆猴，用某个倒霉鬼的血和命，换其他人听话复工。
这一点点珍贵的食物，都是华工们用血汗钱换来的。然而若推辞，就显见外了。
她摇摇头，用茶漱口，满是涕泪的回来，只觉得好容易跟阿福他们套上的近乎，现在估摸又要有隔阂了。
林玉婵托腮, 有些好笑地听着苏敏官唠唠叨叨。他全程绷着脸, 把所有情绪都藏起来，只剩一个平时深深蛰伏的保姆型人格, 机器人一样, 莫得感情地安排着一切鸡毛蒜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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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福咳嗽，大哥大一样招呼她：“敏官，还有这位林家妹妹，吃点自家饭吧。”
赤脚郎中阿双忽然意味深长地笑了，咧开一嘴因坏血病而流血的牙龈。
林玉婵趁机说：“敏官今日揍了那两个白鬼，明日势必有人再来找麻烦。大哥们的饭我也不能白吃，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恭喜。”
其实也不尽然。在零星的铁轨工地上，抗争从来没停过。只不过，这些没受过任何教育、自身健康都难保的底层工人，从来斗不过经验丰富的铁路大亨。
阿福和众华工明显地高兴起来，低声议论：“敏官有钱不忘本。找个妹妹也是好人。”
玉米渣粗粝无比，蠔豉的味道也有点怪，混在一起的颜色更是难以言喻。不知怎的，让她想起当年在德丰行当牛做马，被人刁难，给她喝满是口水的剩粥……吃到一半，让她倒马桶……
之后的一个钟头，林玉婵几乎脚没沾过地, 直接被苏敏官抱离了工地, 只听到后头一阵嘿嘿哈哈的笑声。然后上了出租马车，风驰电掣地回到旧金山城里旅舍。苏敏官不信任吱嘎作响的升降梯, 众目睽睽下抱她上楼, 轻手轻脚地把她摆在床正中，好像放个重心不稳的宋代瓷器。
低的薪资，以至于被白人憎恨，认为中国人抢了属于他们的工作……
他眉目疏朗，好似理直气壮；声音却很小，好像犯错的孩子。
铁路公司给工地断水断粮，华工们自掏腰包，从附近村庄买来廉价玉米渣。阿羡把它们煮成粥，还不知从哪弄来蠔豉和菜干，勉强拼凑出一点广东菜的滋味。
“华埠的馆子不干净, 不要跟他们去。渔人码头有新鲜的海产, 想吃我去买, 找人给你做。衣衫还合适吗？明天去请个裁缝。累不累，要不要按一按？还有, 不许独自冲凉, 我帮你……”
林玉婵只得无话，抱着碗喝了几口玉米粥。
林玉婵犹豫。苏敏官使个眼色，让她坐下来一起吃。
“妹妹生病了？这几年，大伙的头疼脑热都找我来看。你若不嫌……”
他乍然被打断思路, 怔了好一会儿，忘记自己在说什么，才回神，有些痴痴的看她，目光移到她身下的白色亚麻床单。
“好了, 就这样。铁路公司的事情你别管，我会和堂里兄弟商议出个解决办法，该打就打, 再给阿福请个医生。学生的事我会拜托容闳, 他管着三十个男仔, 再多十五个也不会忙到哪去……”
明知不该，但一瞬间忍不住肠胃翻滚。她掉头跑出几步，一肚子玉米粥都吐在堆叠的枕木上。
苏敏官追到她身边，递上热茶，轻声问：“不舒服？”
“小白仔仔莫紧张，”她终于笑出声, “赤脚郎中十几年没回乡，业务生疏也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