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不敢面对的，现在可以从容应对。她觉得自己进步挺大。
林玉婵暗笑了好半天，忽然觉得疲惫，往后一仰，倒在床上。
不过他刚出去一分钟，房门就又打开。苏敏官满脸无奈，迎进门一个身穿蓝色海军制服的绅士。
林玉婵认真想了想，看着他略微无措的一双眼睛，一字一字说：“我很高兴。”
总之，旧社会遍地是坑，混入一个“孕产风险”的坑，也就显得不那么狰狞。
至于路遇劫匪、船遇风浪、邻家火灾、巡捕乱开枪流弹四射、乃至差点被慈禧洗干净脖子砍了——这些都不算事儿。
这助产士我也能当。
不过如今，生活压力没那么大了，安全感与日俱增，独立养个孩子不成问题。孤儿院几百个小馋猫，多一个也吃不穷她。
她心里门清，知道怀孕的概率只能降低，不能根除。为了应付那一丢丢的可能性，只能加倍努力地工作赚钱，银行钱庄都存了长期的款子，再不做棉花期货那种押上自己全部身家的投机买卖。
果然出事。
林玉婵一骨碌转身，跟他面对面。他慌忙警告：“慢点！”
他记得往事。她似乎一直是怕怀孕的，明明喜欢和他亲近，却找这样那样的借口。幸好后来想出办法，否则他大概已经在静安寺出家了。
林玉婵爽快答了。倒是苏敏官有点挂不住，耳根微红，但又不好甩手走，求知若渴地听着她们对话。
那嬷嬷笑着看他一眼，对这个认真负责的小伙子充满好感。
随后嬷嬷恭喜她，说症状对上了，多半是好事，不过最好观察两个月，等肚子鼓起来再公布喜讯，比较稳妥。
他疯虽疯，却意外的博学。当即告诉林玉婵，在西方医学里，妇产科不算正经医科，全加州是找不到相关注册医师的。不过，他有个相熟的女助产士，经验如何丰富，为人如何友善……
她仰起脸，看着苏敏官傻笑。
但这么多年了一直没事，林玉婵下意识觉得，大概自己自幼病弱，以致先天不足，属于不易受孕体质，放到现代要打针吃药才能圆宝宝梦的那种。
苏敏官轻轻躺在她身后，小心环住她肩膀。
苏敏官有点负气地看着她：“我去让门房请一个注册西医师。”
现在回想，应该就是刚上船的那几天。偷渡客大摇大摆地睡进了头等舱。船上酒吧有卖套套，但质量奇差，只能弃用。又回不到过去躺床读书的纯洁时光。退让的底线，只能让他不许在里面。
*
“朕即刻传令召她。”
过去她的确有些害怕怀孕。生活太难，赚钱不易，手停口停，她好像逆流而上的梭鱼，只顾奋力前进，万不敢再在自己身上挂个秤砣。
“啊，朕刚刚得知，一位异国女士在朕的辖境内身怀有喜，此为吉兆，朕不胜欢欣之至。如有需要帮助，尽管畅所欲言……”
至于生理上的危险……在现代生活时，林玉婵看过生孩子的纪录片，也曾胆战心惊，觉得人类都进化到这份上了，为什么还要经历这种惨无人道的鬼门关；但来大清这么多年，她的心态略有改变——别说生孩子是鬼门关。在万恶的旧社会里，到处都是鬼门关。
诺顿一世皇帝陛下照例巡视国土，恰好听见苏敏官在旅店楼下打听妇产医生。不由分说，要上楼见一见这位幸运的中国女士，给她送上来自皇家的祝福。
“我以为你会不高兴。”
苏敏官欲付诊费，助产嬷嬷却谢绝了，笑道：“那个可爱的老家伙就喜欢帮助人，我怎么能收钱呢？这次诊治免费，祝你们愉快。”
……如果赤脚医生业务没问题，至少说明她这几年调理得不错。
林玉婵：“……”
没有林玉婵想象中的验血验尿环节。此时西医还没那么先进。
单在上海的十年，她就经历了三次全城性疫病流行。其中一次是天花。她还好种了痘，有惊无险。其余时刻，尽管她自己各般注意卫生，也曾不慎染过几次痢疾和热症，好在及时就医，并无大碍。
她笑了，轻声道：“你不高兴？”
也许正因为此，“怀孕生子”不像年幼时那样显得泰山压顶。
诺顿一世走后不久，一个中年助产嬷嬷果然应约而来，笑成一朵花，像看洋娃娃一样，把林玉婵上下看了个遍，又检查手脚又按肚子，又问了一堆问题，何时月经，何时开始恶心疲惫……
另外还有两次天灾导致的米价飞涨——虽然对林玉婵影响不大，她还积极参与民间筹款赈济，但当几个月后，官府赈灾粮款终于到位，已经有不知多少贫苦百姓没挨过饥荒，静悄悄饿死在社会的边缘。
这次出洋，没料到苏敏官跟着偷渡，自然也没做这方面的准备。
他摇摇头，轻轻捻走她一根乱发，捻她耳朵。
“阿妹……对不起。”
她这十几年冒的生命危险多了，不怕再冒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