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色,深深浅浅、浓浓淡淡的绿色里,她怯生生地探出身子,或许是方才的经历给她留下了惊吓,她的鱼尾摆动得异常缓慢,乌黑的发丝飘涌起伏,半遮半掩住她的脸,那是又一重海藻,也是一层她赖以躲藏的硬壳。
他把烛台放在鱼缸上,从脚边的木桶里拣出一小条死鱼,这条鱼并不新鲜,鱼眼上蒙着一层薄薄的白翳,鳞片黯淡无光,甚至已经隐隐发臭。但他踩着脚凳,把那条鱼扔进奢靡的鱼缸里时,面上的神情却是高高在上的施舍,仿佛他扔下的不是一条只有流浪猫才愿啃食的臭鱼,而是一尾赤金作鳞、钻石为眼的珍宝。
“阿杏。”
哪里有不美丽的人鱼呢?阿杏的美貌在这一瞬,仿佛横陈在海面上的一束溶溶月光。
“别对我说谎,我相信阿杏不会想知道比被‘丢掉’更糟糕的结果。”
阿杏浮上水面,露出瘦得伶仃的肩颈,一双墨绿色的眼睛像是氤氲着雾气,像所有传说中的人鱼一样惹人爱怜。她讲起话来有几分怪异的生硬,但音色泠泠,犹如初春雪融时分山涧的涓流。
他享受着她的颤栗,她的绝望。
人总是喜欢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衡量自己的得失,子爵也不例外。
子爵非常清楚,秦先生绝对不会直接把这条绿尾巴的人鱼送给他。为了更大的利益,甚至为了那一点近乎零的东山再起的可能性,秦先生只会把这条人鱼高高地吊在他面前。
他会让他尝到噬骨的甜头,但绝对不会让他独占这甜头。
她抬起眼,或许是那盏烛台到底不够明亮,柔和了她本就清丽秀美的轮廓。他回望着她,着了魔似地移不开视线。
不新鲜的鱼被她旋身一口叼住,尽管她不敢在他面前保持太快的游速,身姿灵巧的她还是轻而易举,优雅自如地获得了这份可怜的食物。随即她背过身去,将小且臭的鱼吞进肚子,饥饿得连刺也不肯吐。
在这个关头,秦先生向子爵献上这条人鱼,无非是想保住自己的小命,或者更张狂一些,秦先生还在妄图留下秦家仅有的那些财产。
他俯下身,衔住那两瓣冰冷的、略带鱼腥气的唇,来自他同父异母的妹妹。
“今天你表现得还不够好。”
“阿杏会努力的。”她软得像是在顷刻间抽去了骨头,喃喃地、失魂落魄地恳求:“哥哥,不要丢掉阿杏,阿杏会勾引他,用一切去勾引他!”
“哥哥,对不起,阿杏错了……阿杏真的不知道要怎么做。”
他的一只手缠绕起窗帘上的穗子,这间特意留给子爵的卧房明显经过了最精心的打理。秦先生是一个野心家,方才他对于“诚意多少”的含糊其辞无疑在此佐证了这一点。子爵从来没有掩饰过自己对人鱼这种传说生物的兴趣,而这也是眼下秦先生唯一的救命稻草。
“阿杏。”他的另一只手抵住她浸在水中的后心,推着她不得不靠近再靠近,他的呼吸扑在她被指腹压住的下唇,浴缸之中那条墨绿色的美丽尾巴僵住了,不敢再动,一如刚刚那条她吞食入腹的死鱼。
挂钟的报时声隔着一堵堵生着霉斑、壁纸褪色的墙壁传过来,子爵没有心情去数它到底响了几声,他在简陋而不够柔软的床铺上又翻了一次身,感到前所未有的烦躁。
他笑笑,伸出一只手,指腹毫不怜惜地抚上她的脸庞,先是落在她细长的眉毛上,顺着鼻梁下滑,又转向颧骨,最后落在她的下唇上。他的力道未曾收敛,而她的皮肤又过于娇嫩,留下一道蜿蜒曲折的红痕,既像是在试图抹去什么,又想是在竭力留下什么。
他垂下眼眸看她,注视着她脸上那道正在快速褪去的红痕,非人类的智慧生物往往都拥有着超强的恢复能力,他又是笑。
他说。
秦先生的父亲因疑似与敌方进行非法军火交易被判以重刑,罪名下来的当夜,秦父便成功越狱,至今潜逃三月有余,仍旧杳无音讯。近来传闻国王为此勃然大怒,决定抄没秦家,隐隐有判处秦家独生子——秦先生绞刑以泄愤的意思。
“你不够听话,难道你还不够清楚不听话的下场吗?阿杏。”
他闭着眼,那条熠熠生辉的鱼尾再次从他眼前拍过去,轻纱般的尾鳍拂过他的面颊,微凉,带着一点海水的腥气,他想要捉住它,然而它转瞬即逝,不肯留给他半点机会。
“告诉我,阿杏,你觉得你刚才做的事配称之为勾引吗?”
子爵坐起身,趿着自备的拖鞋拉开窗帘,放任银白色的月光洒进房间,流淌在素净的被褥上。他站在窗边,雨已经停了,雨后特有的那种带着尘土气息的味道丝丝缕缕钻进来,他以手代梳顺了一下自己凌乱的金发。
“这是个非常简单的任务,阿杏,我只是让你去勾引一个年轻的、冲动的男人,作为一条半人鱼,你本该有非常多的方式吸引他。”
这番话很快将透着死气的苍白涂抹在她的面容上,压住下唇的手指收回去,转而掐住她的下颔,他惬意地感受着米粒大小的异形珍珠扑簌簌地滚下她的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