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当着那些被派来的——或许是研究员,或许是人造人看护的面,肆无忌惮地呕吐。她把胃囊里的东西吐得干干净净,最后只剩下一些酸水。那七张神态迥异的面孔将她和她的呕吐物反反复复地打量,最终他们之中模样看上去最和蔼的一位陌生女士走上前来,她把一只手搭在秦溯之的肩膀上,试图以拍抚来表示亲近,但她刚一触碰到秦溯之,秦溯之便呕吐得更加厉害。
“因为你让我感到恶心。”
“为什么?溯之,你还在长身体,你从昨天起就什么也没有吃,你会长不高的。”他加快了语速,好像正在从他嘴里吐出的言语是烧红的炭块,“这样不好!你应该好好吃东西,做个乖孩子。”
“我知道怎么让李他们活得更久。”
这间屋子除了衣柜再没有其他可供藏身之处,他不可能不知道她躲在这里。
她能够在抚育院安安稳稳待到现在,最大的秘诀在于她始终知道在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
秦溯之用自己的生理反应做了无懈可击的证词。
“我要一个彻彻底底属于我的人造人。”她说。
秦溯之抬起头,眼前的这七张面孔里只有一张是她所熟悉的——站在最后面的李,此刻他的脸庞好像比她身上的裙子还要苍白。
如何突出重围?解决办法只有一个——超出规格的部分必须能够在他们的量秤上占有令人无法拒绝的分量。不能是“优秀”,只能是“优异”。
抚育院没有流通的货币,没有用以兑换的积分,负责人将这种机制描述为新乌托邦社会,认为他们正在践行去差异化、去标签化、去等级化的先进理想,最终会通向绝对的公平公正。
“秦溯之。”
这是属于她的、全新的裙子。
“秦溯之!”
抚育院没有售货机,因为它本身就是一台售货机,在这台笨重的机器里,自然人
她冷冷地说。
“我要在这里待着。”
“溯之。”他轻声叫她,好像对她有着很多情谊。
“溯之,我给你带了莓果味的营养剂。”
她闭着眼睛感受着纽扣上的玫瑰花纹,记忆着每一点细微的起伏,玫瑰是什么味道的?她一直不知道。但她觉得自己很快就能知道了。
她抓着其中一条连衣裙的裙摆,感受着代表自己姓名的刺绣贴紧肌肤,竖起耳朵听那道脚步声越来越近,她想,真可惜,她还不是一个大人。
“孩子,你要怎么样才能好一点?或者你需要什么?”
女士连忙收回手去,仓皇地道了几声歉,她问:
秦溯之感受着胃液灼烧着自己的喉咙,她的整个口腔里都弥漫着一股难以忍受的异味,腰带上的纽扣几乎嵌进她的掌心。
或许在我尚幼小的时候对这番“大言不惭”有过那么一瞬的相信,但是事实是——不仅仅是那个搭出积木城堡的女孩的失踪,无数细枝末节的小事、绝对统一下的窒息和控制已经非常明确地告知我,抚育院的齿轮会把一切超出规格的存在压碎、毁灭,让他们像泡沫一样消失,湮灭无声。没有人谈论那些失踪的人,就像他们从未存在。
然而孩童款式的连衣裙饶是足有十几条,也只不过填充了衣柜很小一部分,倒显得衣柜更为宽敞。她好似某种寻觅巢穴的小兽,不假思索地钻进了衣柜,本能般地关好柜门,静悄悄地窝在柜子里。
柔软而洁白的裙子悬挂在她脸颊旁,犹如固态的春风贴抚着她,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宁静和惬意,也伸出手去回应那些近在咫尺的裙摆。在摩挲中,她识别出裙摆内侧的暗线刺绣,都是她的名字,一笔一画,字迹端正——秦、溯、之。
他的声音变得轻柔而讨好,她怀疑构成李的材料里并不存在金属,他更像是由面团捏成的,轻微的一点压力就能让他即刻形变。李未免对那个“两年”过于执着。
“你在哪儿?溯之,我给你带了你最喜欢的口味的营养剂。”
“我现在不想吃任何东西。”
她打开衣柜,发现里面挂着十几条一模一样的白色连衣裙,样式看起来和她受审时穿着的那一条没有任何区别。
脚步声在衣柜前停住。
她说:
“孩子,你知道——”
衣柜之外有人在叫她的名字,伴随着窸窸窣窣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是李,近些日子对她频繁献媚、态度大变的李。
我绝不会这样说。
她听见他停下了打开衣柜的动作,指节无意间碰了一下柜门。
她透过柜门的缝隙里看李,看见一张憔悴的、仿佛被揉皱后浸湿的脸。
她的指腹一寸一寸地擦过布料和配饰,发现每一条白裙子的腰带上都缀着同样的贝壳纽扣,她一一摸过,确认每一枚纽扣上都有玫瑰的浮雕。白色连衣裙散发着崭新服饰的气息,如此陌生,却又如此令人兴奋。在此之前她从未见过任何人穿着这种白裙,她也莫名相信任何人都没有穿着过这种白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