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嫣踏进了一个水洼里,脚踝溅上了几星水滴。高跟鞋毫无章法地与地面断续接吻,唇齿间回宕的笃笃声,仿佛在催她早点归去。她回想起袅袅扬起脸脆生生地应“好!”,又想到一周以来小丫头自愿充当小跟班,缠在高郁身后寸步不离的样子。两室一厅,就那么丁点大,她还黏得越来越起劲儿。高郁有时停下脚,无奈地蹲下身面向袅袅:“小朋友,你跟着我干什么。”她不说话,嘟起嘴扭扭捏捏地瞧着脚尖。宋嫣在一旁看着,不由得暗自扶额:夏袅袅,才五岁就为美色所迷。你完了。等不到回应的男生摸摸袅袅的头就站起身来,偶尔对上宋嫣的注视,坦然地静静将她看着,眼神干净。
房东告诉她,过几天会有个男生来和她们合住时,脸上挂着同情,宋嫣却不知怎么听出了一丝兴奋,“这小孩命不好,本来爸妈做生意赚大钱,小洋楼过得滋润着。谁知出了差错,公司破产那天他爸就扯着他妈跳了楼——北区写字楼有多高,你晓得吧?就留下一个还在读高中的儿子,还有好几个亲戚跑来争家产,本来都没剩多少可怜哦。”几乎要逸出一声看够了戏后,满足的长叹。
她极力掩埋声音里的战栗,点了点头:“麻烦你了。袅袅小孩子气,以后你不用理她乱讲就好。”
他不置可否,示意她走在前面。两人出了巷口,
宋嫣被楼梯间的灯闪得眼疼,顾不上附和着感慨世事无常,用商量的语气:“佟姐,您看,房子里只有我和袅袅住,袅袅还是个女孩子。住进来个男孩,会不会不太好?”
再走过一条小巷就到家了。这是最暗的一段路,整条街能正常运行的路灯不过三盏,微弱灯光在纯粹的黑暗里放弃了挣扎,站在路边有如老去的战士守住成群的墓碑,颓唐而沧桑,只余一双载着过去荣光的哀伤的眼睛。雨水拍打她的手。又下雨了,宋嫣累得连抱怨的力气也没有,加快了脚步。脚下的声音一下下凿着冰封般的路面,下一秒就有鬼魅要从裂缝间冒出来。
高郁。她念了一遍,风声像裹了他说起这两个字的沉静声音靠近来,渗在湿漉漉照耀着的路灯光里。
下夜班时漆黑的天色已经沉沉覆下来了。晚间落了场小雨,坑洼的路面上仍聚着几滩镜面般的水,宋嫣留意着脚下,手拎着的包随着绕行晃来晃去,轻盈地荡出弧。四周没什么行人,沾着雨气的风穿过她的手,一抓一把空落落,还有点凉。像那孩子的眼睛。
房东仍笑着,不回她,意味深长地往虚掩的房门看了一眼:“你女儿今年五岁了吧?年初我还看过你身份证,23,年轻哪。”把手搭上扶手,做出预备上楼的姿势,又扭过头叮嘱她:“你每个月交钱时,记得提醒他来交,拖过三天我没有情面可讲的,让他滚出去。谁知道他到底还有几多钱?”
他走近,宋嫣终于能细细看他的脸,上一秒她迫切地想要看到的面容。气温自前天开始骤降,冷得为人编织皮开肉绽的幻觉,千百道伤口一齐咝咝吐着冷气。高郁却只穿了件黑色卫衣,瘦削而英俊,有水晶一般剔透的、隐隐透明而冷峻的少年气息,伫在无穷无尽的黑夜里,如同沉在水底的珠玉。宋嫣看着他。小时候嬷爱听南昆曲,特别是《夜奔》——“凉夜迢迢,凉夜迢迢,投宿休将他门户敲。遥瞻残月,暗度重关,奔走荒郊”,咿咿呀呀捧着苍凉在空中飞。而她到底会留恋那一路雪迎雪送。高郁看着她,像冰雪凝结成人的模样,散着泠泠的寒气,弥进她的眼底,“俺的身轻不惮路迢遥,心忙又恐怕人惊觉”。
“宋嫣。”她听见那个人说。依然是沉静的口吻,有着施施然的温柔,让人陷在里面想落泪。“小朋友说你十一点半下夜班,回家的路很黑,她让我来接你。”
她不过是个年纪轻轻就和男人乱搞的货色。怕,她也资格怕么?宋嫣也笑,柔柔地应了声:“嗳。”又觉得嘴角有些僵,逐渐结了层冰,不同于夏隋的巴掌盖在她脸上的那阵火辣辣。又麻又生冷,让她恍惚。“妈妈!”袅袅从房里钻了出来,稚嫩的声音像小鼓槌一样欢快地起落着,张开小手向上抱住她的腰。宋嫣站在原地,抬手缓缓抚上袅袅的脸,手指一根一根地贴紧。她的嗓音变得有些喑哑:“袅袅,过几天会有个哥哥来和我们一起住。到时候我们一起欢迎他,好么?”
她想起前段时间闹的满城风雨的跟踪狂,新闻报道写,他专挑独自走夜路的单身女性下手。袅袅,你要保护我。你是妈妈的小天使。宋嫣止不住地默念。她很少有这样明确地害怕起来的时候,被恐惧浇了一身,从发梢直凉到脚指甲,疲惫打晃的精神激灵灵打个冷战,立正起来,像浑身上下全是眼睛,一瞬间睁开了。她不敢低头,死死盯着前方。
看见近巷口处定定立着的一个人影时,宋嫣呼吸一滞,指甲陷进了手心的肉里。往前走,她命令自己。袅袅还在等你回家。她每一步都踩在水上,似乎那些响亮地破碎着的声音能给她安慰。那个人在看着她,她感觉得到。宋嫣咬了咬下唇,忽然笑起来:你这视死如归的样子,还真当自己要受刑呀。牙齿微微打着颤,本能嘲笑着她自谑下的故作轻松。还有五步的距离。她走得越来越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