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她是在说我,还是在说她自己。
她在我八岁后第一次抱住我,她一定
正如此刻,她把一切归结于我,我该顶嘴,恶狠狠骂回去,可她始终生我育我不是。
像在很久以前,妈在刚被人骂婊子的那一年,带我进蛋糕店,原本是开开心心的一件事,但是因为几个女人的阴阳怪气,妈紧紧攥住我的手,我疼得放声大哭,我只是个孩子,哪里懂呢,只不过又给了别人看笑话的机会,我想妈应该会抱着哄我,可她只是像局外人般,骂着我“赔钱货”,留下我就走了,蛋糕也没吃到。
我盯着天花板上一个跳跃的光斑,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从镜中看见傻站着的我,一边收拾自己一边指摘我:“你的头发不能再梳一梳?瞧瞧你的黑眼圈,紧张得一夜没睡?没出息。”
我被妈困在酒店三天,重蹈第一天的覆辙,没有人来过问,没有人来接我们,我是不在乎,甚至可以说有些高兴的,这样,被遗忘的我们是否又可以回桃花镇,过以往的日子?
她把自己承受不了的恶,化作怒火转移到我身上。
 13
我重新坐回床榻,看书,正看到我喜欢的一句话——“春天是树尖上的呼喊,夏天是呼喊中的细雨,秋天是细雨中的土地,冬天是干净的土地上的一只孤零的烟斗”。
她笑着拉起我的手:“那么眠眠,到了周家,一定要讨你爸的欢心,你明白吗,不要忤逆,惹恼他,我们要在这个城市活下去。”
所以我顺从地点头:“我想。”如果假话能让她开心点,我愿意做个好人。
冬天果真像一只孤零的烟斗,燃烧希望和生命,飘出一口浓烟,风一吹,什么都不剩。
“你知道为什么没人来接我们吗,”她仿佛觉得接下来的话一定会刺痛我般,得意地笑了,“在给周家表亲另一个私生女庆生,电视报纸上都是。”
我扯过被子,蒙住脸,不想再听。
我是被妈摇醒的。
天还未大亮,光从织锦繁复的窗帘下摆泄进屋,妈“刷”一下拉开,青色的光覆盖在我们身上,和这座尚未完全醒来的城上。
路上偶尔三两声哔哔叭叭的鸣笛,鸟鸣风吹,玻璃上起了雾。
天渐渐大亮,原本偶尔的鸣笛也变成此起彼伏,妈一直站在窗前等候,每一辆停在酒店前的黑车,她都异常关注。
财经新闻更多关注的是这场生日宴成交了多少笔交易,舜天集团的股票一路飚红,主持人客观地分析了舜天未来的走向,肯定了它的地位。
我们盛装打扮,滴水未进,一直等到下午,妈终于动摇,却还在自欺欺人:“一定是有事耽搁了,明天会来的。”
但是妈已经快要枯萎,她犹豫着用酒店的电话,拨通一个号码,没了底气,唯唯诺诺地应答,我听到妈喊的是“哥”,那个曾经和妈深夜通过话的人,我的亲舅舅。
我甚至还在人群中看见了一面之缘的兄长,他穿着正式的西装,左手举一杯禾杆黄的香槟酒,右手被一个女人挽着,他如玉的脸上挂着淡淡的笑。
她的笑含着极大的恶意,她点开因为精神紧绷而不曾打开过的电视,果然,铺天盖地的本市新闻,全是这个女孩的生日圣典。
一个很大很大的蛋糕,女孩穿着漂亮的裙子被人围在中间,脸上是天真的笑,一刀切开蛋糕,众人——大多是年轻人都鼓掌,她开心地搂住一个中年男人,那个男人脸上有宠溺子女的笑。
我还是怪不起来她,尽管她枉顾我的意愿,说了做了这么多我不喜欢的事,可是她在桃花镇燃烧了自己,照亮了我。
我深吸一口气,依言抓起梳子,有一搭没一搭地梳着畅通无阻的长发。
我接触过的最大的虚假人情关系,莫过于见面朝我笑,转头骂我“小婊子”的阿嬷,今天这样的,的确让我感到一丝恐慌。
我依旧顺从地点点头。
这一刻,我真正感到妈的求而不得,我想她快老了,或者已经老了。
她不让我吃早饭,因为我们涂了唇彩,怕待会儿人来了,一嘴糟糕,来不及重新涂。
一个人在极度不自信的情况下,对着别人颐指气使,会大大增加她自己的信心。
于是我微微皱眉,妈看到了,以为我被震慑,神情癫狂地贴近我:“你也想过她这样的生活吧,漂亮的裙子,大蛋糕,有人爱,人人都以你为中心。”
妈的脸色很难看,像是一夜没睡,两个黑眼圈在眼下划开波纹,她涂了一层又一层的遮瑕,太心急了,有一些掉在衣领,气得放下物品的劲儿都大上几分。
两个世界,这是我脑海中的第一感觉,这一场盛大宴会下空洞的人情关系,是这个由冰冷钢筋铸造的世界该有的,而我所不曾接触过的庞大的虚假。
不知过了多久,有高跟鞋踏在地毯上的闷声,妈走过来,掀开我的被子,神色又恢复成桃花镇那个冷静的婊子,她说:“眠眠,你高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