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满心的疑问又多了一个。仅存的理智让他躲了起来。他就这样猫在一个拐角的柱子后,看着西山拖着一个大袋子走向垃圾桶。西山看起来不怎么吃力地就用还吊在脖子上的那只手掀开了那垃圾桶的盖子,然后左手发力抡起了垃圾袋,但看得出袋子很轻。
“手好了?”
接着他看到西山熟练地拿出一根烟放进嘴里,用左手熟练地打火点燃了它。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吐出一团白色的烟团。他的内心像是接受了西山做出的种种非常态举动,而只要一旦接受了这种设定,不管西山再做出什么出乎意料的事情,也变成在合乎存在了。他看着西山很快抽完了烟,然后将它掐灭,放进了专门扔烟头的垃圾箱内。西山又看了眼垃圾桶,有点嫌弃地拍拍双手,然后离开了。他心中像是堵着西山抽的烟一样,呛得难受。他又等了会,确认西山没有回来,便走向垃圾桶。打开垃圾桶,上面的袋子是西山刚扔的白色袋子。不用拿出来都能看到,半透明的塑料下,满满的纸团,有几张甚至干脆没有揉,直接贴着塑料袋外壁。赫然纸上那熟悉的字迹。他感觉身体的瞬间失去了所有温度,然后猛地一颤,就像突然沸腾的水一样,热得可怕。一种无以言表的愤怒和恶心感,令他每一寸肌肤内外,不论精神还是肉体都不适起来。他像是突然忘记了呼吸一样,憋了口气,很久,很长,直到快要窒息,才深深呼出。然后便是一声气音的:
气流从喉咙发出,虽然声带震动得很轻微,但可以感觉到它在动。他心情复杂地站在那,又试着发出“妈妈,爸爸”之类,自己一直想发出的简单叠词。依旧不能太震动声带,但可以形成沙哑的气音了,微弱却真实存在。他的眼睛开始起水雾,但自己也不清楚是因为可以重新发声,还是因为西山的事情,又或者两者都有。他很久没有哭出声过,那声音难听极了,像鬼,如果鬼有声音的话。
……
很快,他发现这书的内容有些熟悉。是他这几天在听写的“杉田和美佳子”的故事。他突然感觉脑袋一懵,然后一种辛辣苦涩的情绪翻涌上心头。他大口喘气着,带着细微的嘶哑呜咽,那是他自己都很久没有听到过的声音,从喉咙低下,内心深处,渗出的声音。欺骗,他最恨的东西。他抓着自己的胸口,像只被射穿气管濒临死亡的动物,好痛,好痛,好痛。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他都快忘了,当时父亲被打的声音,辱骂叫嚷的声音,哀嚎的声音,母亲哭泣的声音,和自己想要发出却再也发不出的声音。这些东西本来应该被密封得很好的放置在角落里,但那个盒子被打开了,不,是被砸开了。扑面而来的恐惧,使得他不停地后怕和颤抖。他无法控制自己,压抑不了那种想要质问西山的冲动。甚至他将这种感情上升到了民族情感上,他想到了历史课的日军侵华,等等负面的一切伤疤。脑子乱得像是一锅糊了鞭炮却质量很好的高压锅。最后他决定去找西山。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到的西山家楼下。但是,恰好他看到了下楼到底下负一层的西山。
他刚要询问,这时,门外的脚步声打断了他的动作。一名穿着粉白色工作服的护士推着辆装满输液剂的小车进来了。她熟练地取下吊瓶,拔出针,然后换上新的。护士笑容温和礼貌地对他们说道:“这是最后一瓶退烧,吊完就可以走了”。西山对她说了声谢谢,目送着她离开房间
没有泄露自己的情绪后关上手机。时间又过了会,很快就到十点多了。他试图让自己去睡觉,却翻来覆去无法不去想西山当时的样子。他之前有好奇过西山写的书,但后来发现基本都是市面买不到的。西山也有借给他几本,但因为种种原因,他没有看。现在闲暇下来,也睡不着,干脆爬起来看看好了,他想。翻开赤裸裸的封面,入目的导读是一张素朴的线条简笔画,勾勒出一个半跪着背对着读者的丰腴女子。唯一的色彩只用在了两点上。这种带着一丝冷淡风情的夹页,比起那些真实清晰赤裸的彩色身体,要让他舒服得多。他有些兴趣地继续向后翻看着……
那天和今天一样,外面黑得彻底,一点多余的颜色也没有。他写得很快,几乎不需要西山太久的停顿。中间发生了些,本来一个月的代写变成了更久,因此他和西山之间的默契已经小成了。西山如果有想要修改,补充或者更正的地方只需要轻轻用指关节敲敲桌子,他就能意会到,抬头看向西山,等着下一步指示。这时候,四目就会相对,西山的目光现在不再如以往的平静,而是多了种悲伤和他看不懂的感情。是啊,他从来没有看懂过西山,从来没有了解过眼前的这个人。他胡乱的思绪着,不过很快就收起了情绪,发现西山停止了说话。
他有些吃惊地捂住了嘴,然后像是怕被人发现一样,快速出了地下层。西山的小区很大,他走出去还需要花费些时间。这一路,他都在一轮轮神经冲击中,回味着刚才的所见。他站在小区中央的绿化地,迟疑了会,对着空气试着发出一些简单的音节:
“啊……啊?哈?啊,啊,一,嘻,一,嘻,哈。”
“……”
“哈?”
“他怎么能自己下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