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云并没有像往日一样坐在床沿。
在被暴雨淋过后的一段日子里,烟云就一直维持着这种不好不坏的怪异状态,或是躺或是坐,总归是离不开一张床,小暑喂她药,喂她饭,她都是肯吃的的,却是完全丧失了跟人交流的功能,她不说话,也没有情绪,没有人能知道她的心里在想些什么。
看到他立在门口,便抬起了头来,朝他扬了扬那些画,脸上带着笑,“那个时候我要扔,你偏偷了藏起来,后来被人检举了。到今天你居然还留着。”
她的这种状态使人更加惶恐,都怕她自此之后会变得更疯,最后一发不可收拾。
小暑心里压抑,抓完了药,一刻也没有多留就回去了,怕烟云看不见他的人要担心,顾不得放下药,小跑着先去了她的房间。
放下辫子,他忽然涩滞地开了口,“从前,我有个姐姐,也是梳的这样的辫子。”
小暑觉得自己的喉咙口梗了什么
他皱了皱眉,无奈只能用用调羹舀了,拌了点什锦菜递到她的嘴边,这回她倒是张了嘴,乖乖地吃了,他喂一口,她就吃一口,像个孩子,也像一只猫。
起初是她不说话,他也不说话。
她的手里拿了一叠东西,正在一张一张地翻看,是那些很久前他私藏的她的画像。
小暑的心跳漏了一拍,怔了好一会儿才紧张地道,“你不信么?是真的。”
烟云的眼睛忽然抬了起来,带了些诧异看着他。
顾家没有人敢靠近她,顾景仁是干脆彻底不露面了。
房门虚掩着,推开来,里面却是一个人也没有。
小暑慌极了,提着那些药无头苍蝇般地寻遍了一整个顾家,到处都没找到她的人影,他跑得气喘吁吁,满头满身是汗,头昏目眩地推开自己的屋门时,却蓦地看见烟云正坐在自己的床边。
像是为了呼应她的萎靡,外面的局势也越来越差,不好的事情一个接着一个,似乎所有的抵抗和奋斗都是徒劳,而无可逃避的悲剧结局已经注定了。
这个漫长难捱的盛夏里,少年倒是像一棵蓬勃的野草一样日常夜长,十四与十三之间似乎是一条界线,统共只是差了一年,整个人却仿佛被注入了一种神秘的能量,身体的线条一日比一日更舒展和有力,还是稚气的样貌,稍微长开了一点,五官的轮廓却一下子变得深邃和硬朗起来,很有些风华正茂的少年意味了。
烟云的眼睛看着不知道哪一个方向,依旧是平静和无神的。
小暑闭了眼睛,脸上带了一丝笑意,“三哥四哥年纪跟我差得不大。那时候,家旁边有条河,我们一直在河边玩。回去晚了,就会被姆妈教训。姆妈,对了,姆妈也是好人。”
天气日趋温和,一清早,他到外面的药铺去抓药,外面的街还是街,热闹也还是热闹的,却总有一层说不出的阴影笼在这座熙熙攘攘的都市上空,他心里隐隐知道,这些热闹和浮华都是极脆弱的,要破碎也就只需要一瞬间。
他是从来没有跟人说起过这些事情,但是这时候,心里闷得慌,又觉得不说些话不行,不管她要不要听,爱不爱听。
发觉了这一点,他每天便都要花上许多时间与她说话,他是天生寡言的性格,这十四年里说过的话全部加起来怕也是没有这几天里说得多。
夏天的日子是这样循环往复的,天刚破晓的时候就起来,到那间不透风的小厨房里去守着药炉熬药,提着药罐拿着早饭去烟云房里去喂她吃。然后便是在房间里无止尽的静坐。坐到中午,坐到黄昏,再坐到晚上。
临近夏末时,她仍是没好起来。
烟云的眼神原本是涣散而无神的,听他说起这些旧事的时候,却会稍微地聚拢起来,显示出略略专注的样子。
功夫,烟云已经洗漱完了,却还是木知木觉地坐在床沿上。
有一天,他说起一种草的根,是甜的,挖出来可以当甘蔗吃,又说起有人捉了活的蜜蜂,折了半截吃里面的蜜。
烟云的嘴唇略微动了两下,他以为她终于要开口说话了,她却仍是倦懒地垂下眼睛,撇了嘴,又是一声不吭地看着自己的手。
这句话之后间隔了许久,他才看着地板的纹路继续开口,“我们家有六个孩子,我是第五个。大姐姐大我十一岁,在我六岁的时候,她就出嫁了。”
那些抓药熬药喂药喂饭的事情自然而然全数交给了小暑。
天气是很热的,烟云的一头长发散着,跟后颈黏在一起,小暑犹豫了一下,过去替她撩了开来,轻轻地地拨到了前面,想了一想,又笨手笨脚地绑成了一个很丑的辫子。
小暑把粥盛到了小碗里,端到她面前,她仍是没有动。
那些回忆都已经很久远了,他以为自己几乎忘光了,初始是有一搭没一搭,想到哪里说哪里,后来,就像一下子打开了记忆的阀门,甚至用不着仔细思索就能一样接一样地说出来,从兄弟姐妹,到爸妈的样貌,家乡夜晚的天空,繁星,草丛里的野果子,小动物,秋天的树叶,冬天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