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广从树后现身,朝他走过来,自如的找了个空地坐下,迎着他略带防备的目光,坦然的接上刚才的话:“对,我确实能听见你在想什么。”
“所以你是吗?……楼主?”
“我猜,你知道我是谁了,对吗?”
她看起来很疲惫,说话声音都淡淡的。司马懿只想上前,轻轻揉开她眉间的褶,这是一种可怕的条件反应,完全出乎他的意料,脱离他的控制,他感觉自己有些无药可救。
天空碎成一片一片的,暴雨从缝隙里倾泻而下,电闪雷鸣,雨滴破空的声音,砸到地上爆开的声音,狂风呼啸怒吼的声音,一边暴雨乌云聚集,一边日落将将定格,血红的霞光笼满了天,诡异的呈现出割裂又冲击视野的画面。
“傅副官”——多有吸引力的身份。不是家族合格的继承人,不是听话的儿子,不是杀伐决断的掌舵人,只是有血有肉的、生动的、真正活着的一个人。
她是能……听见自己说话吗?
一声破天雷响强制打断了他的话,天边被乌云压过,空中泛起沉闷的轰隆隆的响声,像是暴雨将倾。
该笑的时候笑,该哭的时候哭。有家人,有朋友,有仇敌,和这个世界有千丝万缕的、想要或不想要的联系,可以吐露心声,也可以带上假面,是是非非都由自己,而不是只做他人的、家族的一颗棋子。
他几乎是奢望的想,那个傅副官……他可以是他吗?
其实他更想问,自己是谁?
他在这一瞬间明白了很多事,这么多事压在他脑海里,仿佛不断有细针在刺他,头痛欲裂。但他还是笑,泪也还在流,好像觉得狼狈似的,又用一只手轻轻搭在脸上,无端看着让人难受。
风声越来越大,衣摆在风中飘舞不定,发出猎猎声响,若隐若现的遮住两人的脸庞,分明隔的这么近,却又如雾里探花。
所以……他跟所有人口中的那个“傅副官”,到底有什么关系?为什么所有人都叫他傅副官?
——他想起来了。
司马懿见阿广猝然抬头,她瞳孔放大,面上带了急切之色,像是期待,又像是畏惧此刻的到来。
女声响起,宛若平底惊雷,司马懿才发现有人躲在了一颗枯树后,方才才发出声音。
……傅融是谁?
妖风怪异,司马懿不得不靠近阿广,以听清她说的每句话。
“那那些人呢?”
他都想起来了。广陵三月春,枝桠柔软香气馥郁,此世冰雪寒,暴雪沉沉的没过他,让他想不起春夏,记不住秋冬。
傅融张口,突然冒出来一句:“我懂了,楼主。”
“嗯。”她笑了笑:“哎,好久没人这么叫过我了……怪怀念的。”
司马懿愣愣的看她,那抹冷而亮的光在风中明明灭灭,露出的冷光却依旧刺人眼,仿佛成了刀刃,缓慢的削去他记忆里不真实的地方。
——他心里确有猜测。
他听见阿广的喃喃:“梦碎了啊……”
还是真实的吗?还是梦?
“嗯。”
“你说呢?”
傅融扯起嘴角,却感觉有什么温热的液体顺着脸颊流下来。
那傅副官呢?
“那……”
他想起来了。
“……原来我是在做梦吗?”
“对。”
不可抑制的于此发散。
那个一晚上不现身的楼主,那个他心里一直隐隐牵挂的上司,那个在大家口中好像和自己很亲昵的、绣衣楼楼主,是否就是眼前之人?
生动的活着,这个条件太有诱惑力,他才浅尝了一点,就再也无法忍受过往二十余年的枯燥与乏味,像偷食禁果的亚当夏娃,刀山火海也无法阻隔对自由之果的渴望与向往。
“他们都是绣衣楼的人。都是,嗯,都是曾经你的属下,也曾经是我的属下。”
女声一出他就听出来了,是阿广的声音——那个莫测的、他永远摸不清路数的阿广。
阿广说的很慢,字斟句酌,混在风里显得破碎而零落。一段话包含了太多信息,司马懿的心毫无预兆的狂跳起来,宏愿在即,他眼底不知不觉的露出温暖的喜色。
人其实是该这么活着的吧。
我是司马懿吗?我是谁?
他做司马懿做的疲惫,烦累,每一天都乏善可陈,他不是个人,只是流水线生产的家族工具,没人问过他愿不愿意,好像他生来就该如此,为家族自立一块贞节牌坊,一辈子顶在脑袋上,然后为之肝脑涂地。从来没人问过他愿不愿意。
副官,广陵,小狗,战争,混乱。
“……刚才你见过蛾使他们了吧。”
“想起来了吗?……傅融啊。”
世界的边缘肉眼可见的消碎,化成能堙灭一切的白光,一点一点的侵蚀他所处的世界。天崩地裂,鸟禽落地,鲜花枯萎,他眼睁睁的看着可见的地方像是被一点一点吸走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