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简行严怎么样?”甘小栗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他的眼睛从手臂中间露出来,清亮清亮地闪着光。
“带你出去。南拓的广田卖了天大的面子给我,他的哥哥就在海军里头当军官,但是你不要误会,周家和广田的合作是在生意上,还没有到要杀人放火的地步。”
他对那个人朝思暮想,想到心如死灰,那个人后来怎么样了呢?明明自己在诀别的时候只想赶紧划清界限永远不要往来才好啊。
审讯室里的电灯轻轻晃了晃,屋子里的人影也跟着晃动。见周招陷入沉默,甘小栗反倒又问了一个问题:“张老师怎么样了?”
甘小栗哭了。
周招叹了一口气,又嚯嚯的苦笑起来,他的声音嘶哑的就像一个装着谷子的麻袋:“甘小栗啊,该怎么说你呢?我借你这把枪,以为你是铲奸除——”说到这里他回头看了一眼门外,门外必定是有人在监视他俩,“呃……你呢,看看你干了什么,你用来开枪打了简行严。”
救出了张靖苏的两个人奔回城里,城里的街道上到处是无助的百姓。这时候飞机已经返航,他们轮流背着伤员,筋疲力尽地走在瓦砾当中。到了富豪街的路口,看见简家的房子还完好无损地挺立在原地,简行严的膝盖霎时就跪到了地上。
“然后他们一家上了英国人的船,走了。”
他被带到审讯室,负责押送的日本兵退了出去,甘小栗原本还在抱怨“都要死了还走什么流程”,见到房间里木桌旁坐着的人时,突然吃了一惊,停转很久的感觉又运转了起来。
简夫人和家里的其他人都还好好的活着。
甘小栗不像周招有凳子坐,他站在桌子旁,一开始是一言不发,接着两只被捆绑的手缓缓伸到头顶,脸藏在手臂后不想见光,躲了一会儿他索性蹲了下来,过了一会儿,肩头轻微颤动。
旋即甘小栗蹲在地上笑了起来,他边笑边喘,轻声说到:“走了就好,走了就好。”
“六哥来有什么事?”
一把枪摔在了桌上。
“宪警队长亲手放出来的,那个宪警队长也算是个过得去的人。那十天里头他为了让城里这些人能躲避轰炸他还是做了不少工作,希望他能顺利地撤到新加坡去。”
日本兵端在步枪在后面不断地驱赶甘小栗往前走,甘小栗赤着脚,脚上流着脓,还有大片跳蚤咬过留下的丘疹,反复结痂反复挠。他走在一条又长又冷的走廊,在槟榔屿这一年多里从来没有经受过这么低的温度。他身上穿的还是和简行严分别那天所穿的一身衣服,只是看不出成色,也没有一处完整的边缘,他把脑袋深深的缩在肩膀当中,朝自己的胸口哈着热气,可半点作用没有。手腕的麻绳嵌进了肉里,鲜血浸湿了绳索又滴落到脚面,他突然觉得脚上那一丁点沾到血的地方无比的温暖。
1941年12月8日,日军轰炸槟榔屿,正好是甘小栗他们和林育政在升旗山上你死我活的那一天,那天周家暗道里的小小火焰因为燃烧弹的关系变成了熊熊烈火,整片山林化成一片火海,最终林育政和那个日本医生葬身其中,而关于宁波鼠疫的那份实验报告正本也成了火中漫舞的灰烬。
周招这才又重新把视线聚到桌上那把手枪上,枪身上雕着藤蔓花纹,既是杀人凶器又是工艺品。“也许是我不该把我弟的枪借给你,我弟的东西,不吉利。简行严被你打了一枪,我们都知道你是为了救他才开枪的,但是他还是受了点伤。”
被叫了两遍的甘小栗麻木的从地上站起来,和坐在他身旁的那些人不一样,他死水一般的眼睛里一丝恐惧也看不到。他佝偻着身子,摇摇晃晃地走出去,牢门重新被锁上,深渊里的人仍旧哆嗦着,直到下一次叮呤咣啷。
“甘小栗!”
然而在寂静又黑暗的深渊里,他们除了等死什么也做不了。
是啊,日军对槟榔屿的轰炸一直持续到12月17日,这时甘小栗后来才知道的确切时间,因为他在轰炸开始不久就被关在仙兰街。
周招没有接话,他看着蹲在地上的甘小栗。
“肖记者?”甘小栗明知故问。
哭了半天,他问:“六哥怎么来了?”
“你们的张老师——”周招压低声音说,“听说仍然留在南洋,在某个我不可能知道的岛上继续他之前的工作,一个姓肖的记者和他一起去的。”
这是他被关进大牢之后第一次哭泣。
“和日本人合作?简旌做过的示范,六哥千万不要忘记了。”
周招无奈地说:“周家选择和广田合作,我没有别的办法。”
“然后呢?”
深渊里甘小栗正和其他被关进来的人坐在一起,昨天也有几个人也是这么被点到名字带了出去,然后远远传来几声枪响。牢房里剩下的人哆嗦着,每一次牢门上锁链叮当作响的时候都会带给他们超常的恐惧,下一个是不是自己,这个念头就像紧锁牢门的铁链一样紧锁住他们的咽喉。
空气中弥漫着一点尴尬气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