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单于原本背对着他,立在一间瓦顶都被掀飞的房中,忽而转过身来,见了他,便一笑,“使者辛苦了。”
广厦九间,处处是刀兵劈裂的痕迹,看不见的地方生出了潮湿的青苔。路上经过一座极大的池塘——或许,应当称作湖泊,水中满是污黑的藻类,伸入池中的台榭那原本雪白的梁柱上也布满肮脏的霉点。再经过一条长长的藤萝枯萎的走廊,他便见到了传说中那个三头六臂、鬼面狰狞的南单于。
使者将此行千难万险携带过来的文书拿了出来:“王庭的长老派我来使,是希望南单于能主持局面,如今的王庭,争夺单于之位的小辈,都比不上南单于您的英武高明……”
使者连忙行礼,又抬起眼,偷偷去瞧那南单于的样貌。算来今年南单于当近四十岁了,身材魁伟,颌下有短而粗糙的胡茬,长发笼在铜盔之中,露出宽阔的额头,一双浅褐色的眼睛,目光炯炯,像太阳一般无情地照临下土。南单于摆了摆手,道:“北单于是我叔父,未能亲到吊唁,是我的不是。”
“单于请您进去。”
他穿着一身胡制的盔甲,蓄着长发,胸前垂下北单于过去送来的、象征身份的玉链,不管怎么看,都是个彻头彻尾的匈奴人模样。但他说的话,却文绉绉的,又像一个礼数周全的汉人。
他的心情越发沉重。
他低下头,匆匆迈过了门槛。
使者一怔,“是。”
南单于接过了文书,却不看,只道:“你是从北地郡入塞的?”
使者不言语了。那十余年前的事,便连中原人也说不清楚,他一个土生土长的匈奴人,从道听途说更拼凑不出什么,根本无从接话。
南单于在这房间中抬脚走了几步。这里的堇青石地面连同砖墙都是一片焦黑,床榻、帘幔、桌案早已烧得残缺甚至不见,而金铁所制的烛灯、酒盏等则都熔得变了形,歪倒各处。南单于将倒下的一一扶起,残缺的一一抚摸,动作极轻、极慢,好像还在一一地辨认它们,曾经是如何的面貌。
马并辔而行,太极殿的瓦顶上有两条狰狞欲飞的纯金的虬龙,在太阳底下令人无法逼视;数十家百年望族屋宇连城,园林相属,池苑中夜夜传来不绝的笙歌,比之皇帝住的宫殿亦不遑多让;又有东西二市,人头攒动,各国游商使臣来回穿梭,还有永安、永宁数座佛塔,终年佛香缭绕,信徒络绎,唱经声直入云霄……
胡骑将他领到了一扇倾塌了半边的红漆大门之前。门前还有两座断了头的石狮子,却仍然比他高出数尺,他仰望着,想这宅邸过去一定非常气派。
南单于淡淡地笑了笑,“从北地郡,经三辅,过函谷关,再沿东向的大道入洛阳。十余年前,我也曾这样走过一次,只是那一次,我没能走进洛阳城。”
可他此刻所见,却只有一座连着一座的废墟,砂石土瓦在冷冷日光下散发出腐烂的气味,路上尽是黑衣的兵士,兵士身后的断壁残垣之中,偶尔会见到百姓褴褛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