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哀恸是东流的水,是北上的风,是古道的芳草,是漫山的杜鹃,怎么斩断?用什么斩断?又如何斩断?
“你来了啊。”许路遥仿佛早就料到了方云晚会来,他的目光木然扫过方云晚,“心意到便是了,回去守着江修吧。”
因为心狠手辣,又讲规矩重义气,他的名声早已经传了出去,在很多地方都能行得通。
其实许路遥都是知道的,知道程盛从小被养父打骂,知道程盛只是因为宋铮的一罐牛奶就涌泉相报,知道程盛一直羡慕他能在富足安稳的环境长大,能长成善良单纯的模样,也知道程盛一直用冷硬漠然掩饰他的自卑与渴望。
没有人会在葬礼人向人道谢,这一声谢谢,是方云晚与许路遥之间一些心照不宣的默契。
更何况,事实上,许路遥不舍得节哀。
方云晚只见过程盛寥寥几面。此时,穿梭在人群中,听着那些与程盛出生入死过的人口中的故事,程盛在他脑子里的模样才更生动具体几分。
而程盛没告诉他的是,程盛自己是从沼泽里挣扎而出的,满身污泥的人。他有时候甚至会觉得,他不配拥有一盏,像许路遥一样的,晶莹剔透的水晶灯。
“谢谢……”在许路遥转身离开前,方云晚对他说。
许路遥转头望向灵堂上程盛的照片,平静道:“你看今天来送他这些人,都是他早年道上的朋友居多。其实他前半生不能算是个好人,烧杀抢掠,我也不知道他究竟犯了几样,究竟哪天警察会找上门来。你知道吗,他昏迷了快一个月,走之前竟然醒了一会,他问我,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他的器官是不是能救好几条人命,是不是就能算是个好人了?”
方云晚点头,再次重复:“谢谢。”
云晚唯一没有守在江修病房外的时刻。
方云晚远远看着许路遥,生出一种情怯。
一直到看见来送程盛的人黑压压地挤满灵堂,灵堂外的空地上也三三两两聚满了人,他才隐约能想象程盛在隅城,乃至更广大的区域中的影响力。
方云晚原本不知道,所谓风生水起是个什么样子。
“你也觉得他算是个好人了?”许路遥歪着头,冲着方云晚笑了笑,“那就好,之前我还担心,他死后得下地狱,我们死了之后会遇不到。”
程盛没有亲人,他的丧事由许路遥和他生前最倚重的兄弟阿吕操办。
方云晚点头。
那日中午,方云晚把自己的一身狼狈稍作收拾,换上一身庄重的黑西服,离开启明医院前往殡仪馆参加程盛的葬礼。
方云晚鼻子里泛着酸气,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跟着别人说了声:“节哀。”
得有人这样爱着他,至少得有一个吧。
他犹豫了很久,才鼓起勇气走到许路遥面前,可看着许路遥苍白的脸和红肿的眼睛,他喉咙里像堵了块棉花,什么也说不出来。
这一刻,他们不分黑白是非,不分贫贱尊卑,因为同一个人汇聚在此处。
其实此前方云晚与程盛并不熟悉,只听说与江修被隅城政商界奉为座上宾不同,程盛在认识许路遥前是隅城一霸,在道上混得风生水起。
方云晚说不出话来,只用力点了点头。
人前的许路遥像是一只脸色苍白的机器人,游走于他认识的、不认识的人之间,平板麻木地回应着那些劝他节哀的人。
“你都知道了?”
许路遥缓缓摇了下头:“他捐献出了心脏、肝脏、部分骨髓和一双眼角膜。其实他没有离开,他还跟我感受着同一个世界。这也是我们的运气。”
程盛曾经说过,徐路遥就像是一盏美好的水晶灯,他希望护着他永远剔透无瑕。
怎么节哀?
可其实,这些许路遥都知道啊。
“回去吧。”许路遥的声音在风里宛如叹息,“别让江修醒来找不到你。”
所以他不舍得节制自己的哀伤,程盛在世上活一遭,总该有人愿意和他并肩站在干净温暖的太阳光下,该有人轰轰烈烈地爱他一场。
方云晚看着许路遥哀恸极致,已经迟钝麻木的脸,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满座尽是真心诚意为程盛垂泪为他哀歌的精壮大汉。
他们中有许多人已经占了自己的山头,有的已经浪子回头在其他领域干出了成绩,也有些没能飞黄腾达,离开程盛后仍在做些偷鸡摸狗的小事。
许路遥转头看实木桌子上架着的程盛的照片,看了好一会儿,才回过来同方云晚说:“你怎么也跟他们一样,说这种屁用没有的废话。不过幸好,我们之中,还有你和江修会是幸福的。”
他像是松了口气,拍拍方云晚的肩膀,提醒他:“器官捐献双方不能互相打听,这是规定。快把你猜到的事都忘了,更别告诉江修,活着的人,要好好活下去。”
这其实很容易便能猜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