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他“蹲守”了两天才等到洛淼。那天,洛淼其实很远就看到他了,她的视力分明很好。当时已到深秋,天不紧不慢地下雨,向梦州既不打伞也不加衣,就一个人倚在墙边,胳膊从宽大的袖筒里伸出,空空荡荡,手向下没入裤兜,雨丝挂在他身上织成了闪亮的网。
上学时,洛小姐虽然总体成绩不佳,但数学成绩还是相当拿得出手的。还记得那一次的期末考试之前,她因受父亲打骂而彻夜难睡,到了第二天考数学时,困得实在不行,又觉得这次的题实在简单,于是自信地打算先睡一个小时再做题也来得及。却没料到再睁眼时只剩不到四十分钟,她再怎么擅长这一科,再怎么加快速度,还是剩了最后一道题没做成。
“……是什么意思?”洛淼不情愿地问。
“你去哪里?”
向梦州放开了她,之前被洛淼嫌弃过长的头发湿成绺黏在额头上,“你缺钱?”
你去躲躲雨呀。洛淼看着看着,这句话忽然跳了出来。
该怎么说呢?我又没有吃饭的钱了,拜托你快让我去打工?
两三次之后洛淼就懂了,她想问向梦州为什么戏弄自己,是不是在嘲笑她不懂英语讽刺她没有文化。但她问不出口。对于敏感的人来说,向他人质问亦是向他人倾诉,是挫伤自尊的行为,与主动暴露弱处无异。
“哎呀,你生动点呀。”这是曾莉对只会一动不动站桩的洛淼,说的最多的一句话,“活色生香,懂吧?”曾莉高中没读完,但从来不怯于临场卖弄。她指点洛淼时自信满满,往那儿一戳,那就是一个博士的派头。
洛淼抬起头,瞪他,“我说了我要去工作。”
【8 Go away】
姐也经常做一些没头没尾的梦。这些梦大多与向梦州无关,只不断地重演她初中时的一次期末考试。
“我还有事,先走了。”向梦州的手正好按到她胳膊上的淤青,她痛得一时皱眉,但不愿与他多说,干脆一走了之。
曾莉在城南一条街上开了家服装店,她说洛淼长得好看,戴了眼镜更显气质,而且胳膊腿儿都匀称修长,硬拉来给她当模特。由于曾莉承诺给钱,按小时计费,洛淼自然义不容辞,常常逃课来此。当时在本市,外国人已经不少见,背着大包,串巷的旅游的。这附近还有一些学校,职校的专科的本科的,其中有学校开设了商贸英语等课程,招来了一些外国人做外教,因此蓝眼睛高鼻梁的外国人在这附近更是多见。
洛淼在离他几步时停下来,看他低头点烟,越看越觉得此人怪异。为何下雨不打伞?为何抽烟不挡风?他手中攥着只打火机,一下又一下点烟,有雨又有风,总是失败。几次之后他也放弃了,干脆叼着支没有点燃的烟,抬头看看天。天只是一块被染得深浅不一的布,仅此而已了,不能提供任何答案,可总有人想向它索要谜底。
“曾莉说你最近没有去找她,”向梦州的手心贴着洛淼的淤青,愈是用力愈是疼痛,“你也不去上学?”
其实她也很想问他为什么跟着她到处走,即使她总是回之以沉默与冷眼。
我本以为,我还有很长的时间来做这道题。
那时候洛淼还没有许多勇气与力量,她只是默默地不再理他了。沉默的成本最低。连带着她也不去找曾莉了。
“就是‘请进’的意思。”向梦州挑了挑眉毛,然后埋头扒饭,以掩饰自己偷笑的嘴角。
指甲在拳心内掐了又掐,“我有工作,我要去工作了。”
梦中,她反复看到那道永远来不及做的题。
不过向梦州很有一点“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的精神,等了洛淼几回等不到她,就跑到她家附近。他有分寸,也极小心,不主动敲门,只站在旁边远远一个路口的小巷中,一支接一支地抽烟。
偶尔有几个蓝眼睛高鼻子的外国人路过此处,看到在门口一动不动的洛淼,赞她“pretty”,洛淼听不懂,眨着眼睛,问对方是不是要买东西。蹲在椅子上吃盒饭的向梦州在一旁听了,适时开口:“你说go away。”
人们在形容少女时总爱用与春天有关的字眼,仿佛梦幻一场,宛如初绽的花。可起码少女的心事绝非春景,而是秋雨,绵绵不绝,灰灰蒙蒙。
年轻到我本以为,我可以细细写下每一个步骤,落下每一笔。
“嗯,真年轻。”洛小姐口中喃喃,重复沈曾莉的话。
向梦州抬头,看到她后立刻笑嘻嘻地走过来,把她拉入路旁屋檐下躲雨,兴高采烈地问,这么巧啊。
这吓了她一跳。雨点落在她的眼镜上,一时视线模糊。她赶紧取下来,很不讲究地直接用衣角擦起来。
洛淼当然不懂生动,更不懂何为活色生香。不过她隐约能感受到,曾莉才是她口中那般活色生香的女子。她手心温热,笑声响亮,一天到晚穿得五彩斑斓,但并不俗艳。就算她在身上开了个染坊,也能自成一座缤纷花园。
洛淼梗着脖子说:“不缺钱,云哥会借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