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爱多一点,还是愧疚多一点。或许两者皆无,或许两者皆有。
1937年11月,日本侵华后的第四个月,上海沦陷。
广济医院接到杭州市政府卫生处的请求,希望医院接收一千名重伤官兵,避免他们在杭州沦陷后遭受日军伤害。同时,市政府将附近树范中学校舍交拨给医院,并拿出国币五万元以作筹设伤兵分院的资金,以成立广济医院伤兵分院。
但他就无法克制地思念这个人。
吴邪因有一段时期的医护兵经历,作为第一批医师被派往伤兵分院。几个星期内,源源不断的伤兵多达万人,住满了杭州市里所有的医院、学校、寺庙及其他公共大厦。
伤兵分院的日子没有休息,全是费心费力的忙:担心伤兵被日本兵发现,担心缺医少食,担心经费紧张,担心如何撤退。吴邪除了在做治疗时保证绝对的清醒,其他任何生理活动都是在麻木的情况下完成的。他觉得自己的幻觉越来越频繁,经常把某个哭嚎着死去的伤员看成三叔,看成文锦,看成潘子,看成秀秀,看成用挣扎的眼神注视着他的张起灵,在生命的尽头也要跟他说对不起。
如此拼命,吴邪在术中晕倒也是不出意外的事,他被强制着要求休息的时候,才意识到曾经觉得和自己很遥远的慢性疾病,因为他的营养不良和劳累过度,居然也会一一找上他,像是天狗食月一般蚕食着他的身体,让他每况愈下,思维缓慢。
吴邪裹着毯子躺在家里,母亲管得很严,收走了他房里一切能让他劳心劳力的书籍和纸笔,吴邪睡多了无事可干,干脆从衣柜深处翻出木箱,拿出内里封存的书信。
这就是战争,无止无休的战争,同胞相残的内战,保家卫国的外战,人的价值在这其中毫无意义,吴邪渐渐地不再相信神明这种只能带以安慰的东西。他们说神爱世人,神怜世人,每一个人的降生都有自己独特的使命……可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为什么会有人命中注定要断手断脚地死去?
但他有时,又觉得自己或许是有神祇可依仗的。他在报纸和广播里只捕捉一人的踪迹,看他晋升为中将,率领第五十三军会同八路军协同华北抗日;看他就任豫皖苏边游击副总指挥、第二军团军团长,因战功卓越获三等云麾勋章。他知道他在为夺回上海、南京、杭州努力,为肃清暴行努力,这种坚韧不拔、战无不胜的气魄在杭州沦陷的日子里是吴邪唯一的精神支柱,他在永远不会寄出去的信纸上写:小哥,我快坚持不下去了,可是我还不能放弃,还有那么多人需要我……就像我无时无刻不需要你一样。
从湘鄂西回来后,吴邪不再与任何党派的事情沾上边,连任何有关共产主义和三民主义的书籍都不想看见。他每天做的事情就是救人、救人、救人。缝肢,截肢,割去坏死的器官,缝合破洞的肚子。血液这种东西的气味和质感已经成为了他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他在呻吟和哀嚎里度日如年。
期翼你我化蝶
非常,总是。
只有在东京的那段时间,他和张起灵互寄过信件。那时他们是热恋中的青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只有用笔墨表达想念。张起灵会在记叙自己每日生活的信纸背面,闷骚地抄一两句著名情诗,尤爱济慈。
看信也得背着父母。因为是医学世家,吴家的老宅早就变成了伤员们的另一个小型据点,哪怕吴邪需要静养,门前也时不时有帮佣小跑着经过。但凡有人,吴邪就抱着书信缩回毯子里,待人走远,再坐起身。
伤兵好上一批,医院就掩护一批,将他们撤往后方。余下的断肢因为不能让日本人看见,都是一篮子一篮子装了,拎出去埋在学校操场的双杠下。
真真做贼心虚。
12月24日,杭州沦陷,随着9万日军入城,惨无人道的暴行开始。抢劫、屠杀、奸淫、放火,伤亡与日俱多,罪恶有增无减,整个杭城沦为了恐怖的噩梦,只有外国人的房屋内和收容所是安全的,广济医院亦因院长苏立达是英国人而暂得喘息,并很快成为了收纳难民的庇护所。
其实要看的信并没有几封。早年来自张起灵的书信被草编细绳绑成了小小一摞,吴邪小心地解开,仰躺着,把信一封封铺在自己的肚子上。这里面的每一句话他都会背了,连张起灵从别处照抄的诗句也不例外,所以并没有打开的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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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