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做这一行,见过太多杂秽。
这里和澜城截然相反,澜城只有成年人在笑。
贺峥能够挣扎而出,她能够被救赎,还有千千万万个人,一辈子都被别人抢占阳光,抢占土壤,抢占养分。
“顾小姐,我跟你不同。你有高达百分之八十的胜率,我只有百分之十,都称不上是合格的律师。但不论结局会怎么样,我只想用我自己的职业,为我的家园做些什么。好多人不愿意出声音,他们觉得我这种人好笨,自己开事务所,多得几年有足够银行信用就能贷款买楼,然后结婚,称不上体面,但平平安安,无灾无难。我却非得搞成这样,小赵都只能陪我一同受苦,我要同孟氏集团作对,是蜉蝣撼树,也有人说我就是想博名头,他们怎么会懂?被侵占的是我的家,就算我不为被迫从西屿搬迁的几十万人,我也要为我阿妈。你也见到了,她现在老年痴呆,仍然在担心我阿爸的魂魄回到西屿,却找不到我们家。”
毒品烟草的燃烧物变成空气成分,不远处有一个小小的广场,一些青年正聚在一起吸食毒品。
“顾小姐,我不想期盼你动容。但是住在这里的,有我的亲戚,有和我一起长大的朋友。他们也愿意堂堂正正做人的,他们明明也说着和澜城人一样的语言,有一样的肤色,都有父母和子女,他们以前也有自己的家,为什么他们要被认作是劣等公民,然后被关在这个集中营一样的鬼地方?现在只是赶他们到这里,可有一天西屿的地方不够,政府、投资商是不是又会把目标转移到这里?没有能容纳这些人的地方,是被迫让他们偷渡去别的地方,还是像烧垃圾一样烧死他们?”
一个失去半条腿的中青年男人撑着拐杖到站楼里去躲雨,他太匆忙,撞到顾返,顾返和他有仓促的眼神交流,他没停留地躲进屋檐下。
她好像随着李春生同这片地狱般的街区融入一体,她其实和他们一样,甚至曾经的贺峥也都是一个样,他们都清清白白来到世上,只是错了时间和地点,就活该被孤立,被欺负。
顾返联想到那年背着枪和现金去西屿找蛇头的自己。
“我会和你一起做这件事。”
从前的她不知道什么叫善良,以为来这世上不过比拼谁更坏,谁对她不好过,她就让谁不快活。没想到到头来是一切罪恶的源头救了她,令她重活,也令她困惑:
那一年,若没有谢江衡伸出一只手,她大概已经死在愚钝又鲁莽的十七岁。她不会有未来,也不会有嘉盛。
李春生连忙撑开伞,遮住她和顾返两个人。
“我不怕。”
她在这一瞬间忽然想到贺峥。
不过短暂一瞬间,他好像长进她的身体里,她的血液里有他,神经里有他,呼吸里有他。
贫瘠和黑暗,是他与她之间最晦暗也最深刻的纽带。同一个子宫未必孕育出相同的人,只有同一种苦难才会造就同类。
黑色密云像是从地面上升起的巨大怪兽,要吞噬这些可怜的房屋。
澜城说下雨就下雨,一场冬雨令街区瞬间静谧。
贫困区的困境,全球经济学家都无法给出正答。顾返明白,李春生会为这件事耗尽一生。
“这个世界注定不公平,明明大家活在同一个地球上,有钱人抢占穷人的阳光,成年人抢占未成年人的阳光那些顾着抢占的人,根本看不到阴影里的人,也根本不在乎。李春生,你信法律吗?”
她语气虽然平静,但是李春生知道,这样一句话蕴含着多少的力量。
明明救一个人这样容易,可人人都只愿意去伤害别人。
几个在站口旁踢球的小孩跑过来,李春生给他们一人发一个泡泡糖吃。
顾返却突然崩溃,她脚下一滑李春生及时捉住她手腕。
澜城的冬天反倒阳光更充裕,午后的阳光照射下来,楼和楼之间被巨大的阴影笼罩。
这座压抑的城市,只有鸟飞得出去。她不要自己的翅膀被驯化成精致的装饰物,她一次次扑腾而起,一次次摔落在地,那时的她只坚信,总有一天她会飞到这座城市最高处,飞离这一座城市。
可他有信念。
“法律是有条件的,在充分的条件内,会保护每一个公民。”说起法律,李春生并无信心。
“李春生
“这里,是他们新的家。”
“这里。”
西屿改建做商圈,原来西屿的居民,部分非法移民被遣返回国,部分偷渡去国外打工,剩下的便搬迁到这里。
挤仄的楼和楼之间,只闻儿童的欢笑声,大人都沉默或沉迷着。
闯入者。
顾返问李春生:“你怕吗?”
谈起法律,李春生回之以片刻沉默。
阳光有多耀眼,阴影就有多黑暗
她明明有一千种在贺峥庇护下平安富有体面成长的选择,可她唯独选择那一条艰难的路。再重来一次,她知道她会杀人,她仍然要选那一条路。
李春生对顾返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