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她十二岁,在这世上,什么也不会,什么也不是。
他待她是很好的,先时是不掺杂任何感情的那种好。锦衣玉食,安枕无忧,比她在晏家时还要好。
他说他在云蔚山脚下的城镇之中曾经欺骗过她,将自己打扮成流落街头,人人厌憎的乞儿,在街角一直观察着她。
她和宁伽,是许多年之后才遇见的。
她和裴俶之间,从来都是用彼此最强大的部分来互相陪伴,而她与宁伽之间脱去世俗的羁绊,仍然是在云蔚山冰雪消融时彼此依偎的孩子。
是他们彼此最弱的,最真心的部分。
他们在山野之中行走,不敢走那些士兵行走过的大路,山路泥泞,他们留下来的每一个脚印,其中都仿佛有血色。
他常常于市井之中,于荒野之外,忽而停下脚步,进入了自己的思虑中去,不常常是思考命运与来日,而是思考一个故去的女人。
但很快她也发觉,她可以引以为傲的那些女子于男子面前的本钱,于裴俶而言根本就什么都不是。
即便她后来做了他的皇后,他也允许她在世人看不见的地方寻找属于她自己的温柔乡,他们的婚姻之间,倒是她背叛他更多。
于是他也就在那时明白,她活在这世间,不会有一刻是属于他的。
他庇护着她免受战争的侵扰,不再有生死存亡的威胁,与之交换的是她长成之后做他名不副实的皇后,做他与晏家结盟的纽带。
但是每一次她同晏既一起下山的时候,她眼中是不会有他的,一次都没有。晏既于她而言太过重要了。
没有水和食物,他们没有能够在那里生活多久。他们也就在那里分离。
他们就这样无声地往前走,身上的衣裳被林中雪化之后的新绿沾得湿透,宁伽有比她还苍白的肌肤,年少的男子,连一丝胡茬也无,干干净净。
裴俶就是这样的人,他愿意做任何事,无论残忍、慈悲、有益,或是有弊,只要觉得有趣。
在十数日之后,他们终于敢于从山洞里走出来,日光落在她如雪一般苍白的肌肤上。
他出手摧毁了殷观若,却在事过境迁之后,不断不断地怀念着她。
有雨之夜,醉酒相逢,不知是殿中的佛像被蒙住了眼睛
当她意识到自己已经爱上他的时候,便做好了向他交付自己一切的准备。
那一场阴谋让殷观若殒命,让她的兄长也间接凋零。但裴俶针对她的,却并不是阴谋,而是明明白白的阳谋。
就这样往前走着,他们居然在密林之中邂逅了一处茅屋。
她大约真的是一个很自私的人,永远只顾念自己,她甚至没有同他追问起那个与她一起生活,救了她姓名的少年的去处。
当然是没有人的,屋中的一切也都早已被洗劫一空,但屋舍完好,于那时的他们而言,仍然是梦中才能进入的桃源。
男子对女子的占有,她知道大约是怎么一回事。
唯有她一个,每一回路过他身旁,都会将自己今日于城镇之中所买的一点食物分送给他,若是一无所有,她眼中的歉意会比他更盛。
她渴望着成为一个真正的女人,在所爱的人身旁。
彼此的人生交集的部分太少,相交的部分又太过短暂,有时一整个夜晚,他们也不过能同彼此交谈片刻,寥寥数语。
没有多少人愿意对他施以怜悯,哪怕只是一个目光。毕竟战乱不止,谁不可怜?
宁伽带着她躲在一处山洞里,每日以山泉,以宁伽带回来的一些野果为食。
幸好仍然活着的她与裴俶之间,于彼此,的确是没有任何爱意的。
也大约是害怕。在最开始的时候,她知道自己没有资格同他提起任何不该有的要求。
他将那些故事全都毫无保留地告诉了她,因为他觉得她于她而言是安全的。
可是这于她而言已经完全足够了。只要能看着他,她就能忘记这世间所有的烦恼,永远是山洞之中为人所庇护的,什么都不求的小女孩。
许多年之后她才知道,原来她与宁伽相依为命过的那座青山,名字叫“云蔚山”。
她是雍容华贵,神情肃然如同他所供奉的菩萨一般的皇后,为求子而入云隐寺,在山门前一瞥惊鸿。
她开始频繁地召宁伽入宫讲经,空荡的大殿,漫长的夜晚,永远不会停下来的木鱼之声,只有他们两人。
她的心和身体,都属于另一个男人——她后来才知道,原来这其中有两个男人,这也是她最后绝望殉城,最主要的因由之一。
她想要活下去,却根本不知道如何去活。
她是在睡梦之中被人带走的。带走她的人,也就是在云蔚山中策划过一场阴谋的裴俶。
他说是他亲手害死了她——对于自己所做的一些卑劣的事,他从来也不会加以掩饰。
他们更像是朋友,是能一起携手前进的伴侣,却不能同彼此一同进入梦乡,做同一个美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