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滕玉低下头。连失两代主君,对于伍子胥来说,床笫之言竟然一语成谶。
他伸手抚上她的面颊。
“擦伤很深,免不了留疤。”姬光说,像是猜透了她的心思。“她也来了。顽皮归顽皮,倒也顽强。”
“你那假身份,寡人第一天就勘破了。”吴王厉声说,那双琥珀色的眼眸明亮异常,看着她的眼神些许狂乱。他攥着她的领子用力晃了晃,几乎能把她拎起来,“你不会真以为,凭一个假身份就能行走诸国,仅仅只是因为伍子胥把你的故事编得圆吧!”
“住口!”
臣公孙玉,字长青,齐国乐安人——多年来伍员给她编的这套说辞她早已倒背如流,在任何时候都能脱口而出。她毫不怀疑她的父亲早已知道这是个虚假身份,可这么多年过去,为何偏偏在这个时候——
诛神大祭之日,阴雨连绵。姬吴掌握三样神器,分设三方祭台:男大祝执青龙剑,领众巫祝,在虎丘山以东太湖原有主祭台上主持歃血仪式,掌白虎鼎;女大祝与姬滕玉一道,在虎丘山以西,遥对主祭台新建的副祭台上引动盛盘之力;而施夷光依旧驻守虎丘山上,以备封神仪式。
姬滕玉抬了抬眉毛:伍相的冷战她倒是熟悉。
姬滕玉毫不怀疑,这话要是说了,阖闾会当场拔剑将她捅个对穿。
那只手很冷,比她的手还冷,姬滕玉不禁打了个寒战。手指在她的面庞上慢慢摩挲,姬光出神地端详她,骨节分明的拇指慢慢划过她的颌线,她的颧骨,她的鼻梁。他仔仔细细地描绘她的每一寸肌肤,像是在研究她的骨型肌理一样。
她手扶剑柄,转身一探究竟。可没走几步,她定睛一看:马背上的竟然是吴王本人!
姬滕玉闭上眼。她深深地叹息了一声,点了点头。
当姬滕玉提出这个策略时,已就应付伍子胥的反对打好长篇腹稿。可伍子胥竟然既没看她一眼,也没反驳一字,只冷冷地说:“将军高明。”
吴王跳下马背,三两步走到她面前,一把攥住她的领子:“你到底是谁!“
西祭台远没有东祭台那番热烈景象,这也是有意而为之。卜筮和姬滕玉的警告相互印证,直指祭典必遭龙神信徒祸乱。于是吴王与诸公子所在的东祭台守备大为强化,而远离姑苏的西祭台守备相对薄弱,必然吸引龙神信徒动作,届时再由伍子胥率虎贲卫一网打尽。
“同寡人说实话。”他谆谆善诱。柔和的话音中带着威胁,灼热的气息喷吐在她的面颊上。
“如今尚未得到的还有玄武剑和朱雀剑两副神器。可若凭白虎鼎、青龙剑与盛盘依然无法破除神盟,那么以我一族的血脉镇压龙神,也是最后的手段了。”女大祝笑了笑,可那笑意却没有染进眼中,“长青不也早已决定,必要时刻不惜牺牲自己的性命,也要诛杀龙神吗?”
姬滕玉没想到,自己竟在施家体会到与伍子胥相同的气恼和无力。
在她身后是祭台,诛神成败一念之间,退无可退;在她身前是吴王阖闾,她的父亲——她的情人——
她父亲的个头虽然不及子胥高,但她依然要仰头才能与他对视。此刻他苍白的面庞带着病态的青色,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条细线;双眼视线锋利,如同淬毒的匕首。若说主君面目多变,那此刻姬光示予她的,便几乎是一副暴君的面容。
她走之后,姑苏是否安好?
拇指留下轻柔暖意,至今深深烙在她的脑海中。
无君之国,战火过后百废待兴,怎能安好。
吴王的目光游走在他二人之间。姬光知道他俩最近因为大祭安排闹不愉快,可眼下他也无力分神介入两位嬖人间的龃龉。年轻人总是意气用事,朝堂上的争执不免带上床榻。但争执既是因为诛神而起,则诛神之后,矛盾自然容易解开。所以此时此刻,只要二人恪守本职,姬光也无意深究。
阖闾甩下侍卫,一路策马狂奔,从东祭台疾驰到西祭台,终于在祭典开始前找到了公孙长青。他一扯缰绳,赤鬃马前蹄腾起,对天嘶鸣。长青皱着眉头上前:“大王——”
“我——”
他捧着她的脸,不让她动
祭台上的巫祝们一片忙碌。滕玉帮不上什么忙,便站在稍远的水边,不去碍事。天光渐明,她看着香烟从对岸的祭台升起,时辰当是近了。此时她突然听到远处马蹄声声,向祭台疾驰而来。
夫人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坚定柔和。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令姬滕玉顿觉理屈词穷。
我是您女儿。
“我族之事,我自有安排,长青不必多虑。”夫人说。
姬滕玉心中一凛。
“可是,”她还不死心,“夷光他……”
她的目光飘向东方。不知道那个孩子来了没有,那个年幼的自己。虽然此处东望,肯定看不到祭台上任何一个人。
“阿玉……”他喃喃地说,“今早摔下马。摔伤了肩膀。”
姬滕玉心中一凛:“臣公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