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席话掷地有声,毁灭掉至今为止全部荣华的假象。
僵持之间,一人步入。三位宦官齐齐道“公公贵安”,这人笑道:“知道。你们先下去吧。”
赵雏性情阴晦,并非期待生命,却回避着生命的另一面。愈益强烈的思念感仿佛浓稠的血液,筑起密不容针的一座巢。记忆侵蚀宛如她的指尖绕过腰际,他在无处倾泄的欲念中回神,原来被爱抚的各处肌肤浸染着血,虚无缥缈的她说:你可以离开了……
玄裳缟衣的太子拾级而上,百官臣服;往后,又是另一个男人的天下。因为回避,她把宫室让给无限膨胀的死的气息,沿着御花园的小径独自回宫,不知不觉走得匆忙,仿佛知道那种气息仍然急切地跟随她。冷蓝色的天空下,庭园内摇曳着牡丹花馥郁的芬芳,浓稠深重的红上覆盖露水,水珠儿摇摇欲坠滑过花瓣,流血般地蜿蜒落下。皇帝死的瞬间没有流血。她觉得他很幸福,是不是不以亏心作为亏心的人,永远不会得到报复?她为侍疾接连几天昼夜不息,忽然松懈下来,什么也不愿意想,觉得呆滞地静坐于此正是贯彻自己后半生的价值。尽管曾经尝试过万般否认,但是连她的主观意识都这样认为:一个男人的一生结束了,他的女人不可能再有一种新生。
帝驾崩。
赵雏为她拢一拢衣,两手搀起。
皇帝缠绵病榻已久。一早,秦娥试着摇醒他,他没有应。御医膝行上前,伸手一探鼻息。为首的轰然跪倒,往后的人譬如高楼倾颓,跪倒一堂。她脸庞上挂着泪水,饱含疑惑、惊慌、往后失去依靠的恐惧,与少许无法名状的自由感。
为首那人一笑。
皇帝不会留下任何话,因为早早打算过要携带这个女人步入地宫。不过,自从得知此事,赵雏自觉已经为了某种东西屈服。
他狼狈地爬上去,泪流满面地醒来。
“娘娘以为是谁给奴下的命令,又是谁一定要娘娘下地去服侍他老人家?”
四下俱寂。二人相对,那对眼睛倏然重活过来。
白绫是一段波光粼粼的河,银质酒樽闪烁仿佛鱼鳞的光。这段梦想的河流迅速涌来,仿佛浸泡她的头脑,顺着微微呼吸的口鼻流入她的体内……又倏然退出。屏退下人,她正色问:公公是为何意?
如果说对象是皇权,那么于他而言无从谈起“屈服”,毕竟他正是为了效忠权力而生。他看那些不解命运的美女娇娥,宛如看着笼中黄莺,有一种生杀大权尽握手中的快感。但是他看秦娥,即便明白杀她是他的权力的目的,却被譬如承受鞭打的恐惧感忽然攫住。他不杀她,就像他无法杀掉自己;他无法面对曾经唇齿相依之人的尸骨,正如忆起淑妃,能想到的永远是她冰冷哀寂的模样。
宝莺极力阻拦,不过三位宦官仍然闯进她的宫室。为首的人十分客气向她躬身,后面两个年纪轻的,一起跪下,高高举起手中之物。一人手捧白绫,一人两手托盘,其上一只酒樽。
天子杀殉,众者数百,寡者数十……舆马女乐皆具。她方才惊觉受到戏文传说的欺骗,多么天真地以为天下女人皆因恩爱难舍而死。河流仿佛清洗掉脑内盘踞已久的毒素,她道:“若我执意不从,你们胆敢杀死我么?”
赵雏望着她,面无表情又如微笑;眉尖弧度阴柔,仿佛勾连着遥远的幽怨。
大总管两年之前告老还乡,经他举荐,赵雏继任总管之职,近身侍奉皇帝衣食起居。秦娥经常会遇到他,不过随着记忆逐渐僵化,她已经能够俯视他的头顶,俯视他的仿佛行乞之人的卑微又饱含着自尊心的眼睛。
“娘娘哭得早
“陛下生前交代过我,有几句话要带给娘娘。”
她忘记了他已然是皇帝的人,忘记了那些并不美丽的过去,只觉这个人竟然这样亲近。她说:救我。她原是端坐着,膝盖一软直直跪在地面,玄色裙摆四周展开。即将凋零的人是她。她深情地蠕动着唇,请求他又仿佛在强迫他确认一个十分清晰的事实:你救救我。
梦中,血腥的冲动之下,他屈服了。
她在三张风干树皮般的脸上看见死,而他们投向她的眼神,隐含对于绝望的期待及渴慕。三尺白绫与一杯毒酒妥帖地等待她来选择。皇帝死状仍然历历在目,过去不足半日,而她已经不认识那张曾经亲热的脸。她忽然想——那是一个不被允许的选择,但是绝境逼她生出热情的希望。她想:我想活下去。
许久不得回音,她恐慌了,空洞洞张着眼,泪眼朦胧之间从未觉得会哭为自己带来这么铺天盖地的惭愧。毕竟,她是因为恐惧死亡而哭,这种生理常情素来被视为懦弱无能。被赵雏看去了眼泪,相较于他眼睁睁看光了她的裸体更加恐怖,她很粗糙地擦掉了,目光依旧追随着他,对于命的渴求压倒一切对于美的愿望。但是,那样鲜活流下眼泪的神情压倒了赵雏对她至今为止大多的隔阂与冷漠。三年之前,那种不甚体面的离别方式是一座墙,推倒了便是满地废墟;墙仍在无法相对,墙倒塌无法相依。
屈服给一条性命,屈服给秦娥的“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