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码头和与之相连的街道挂起了彩带,不是因为圣诞节,而是为了即将离港的运兵船。街道拥挤不堪,不知道什么地方有人吹起了大号,一度还传来不协调的鼓声。在众多新婚妻子和忧愁的父母之中站着一个独自前来的男人,穿着灰色长大衣,帽子压得很低,因为他是偷偷溜出来的,不希望太快被发现,再过三天他就要去罗马了,搭乘往来北大西洋空运线的军机,用另一个名字再次充当信使。后来在教廷之中,那个假名会更为人熟知,不过现在,他还是安东尼奥。人群在港口边缘推挤,丝巾和帽子飞舞,一个女孩差点被撞进海里,安东尼奥一把抓住她,把她拉回来,没有听她道谢就走
然后,基里安打来了电话。
值守电话的胖男人回来了,带着咖啡,一边喝一边翻看色情杂志。到早上七点,他也离开了,路过办公室的时候一眼也没有看安东尼奥。稍后,早上八点,一个警探和一个制服警把神父押进拘留室,重新给他戴上手铐。这里没有窗,只有一个开在天花板的换气扇,嗡嗡作响。他独自在里面等了很久,也许两个小时,也许五个小时,警探终于回来了,带着同一份证词,问他是否签字确认。
“听着,图书馆的职位仍然有效,什么都没有改变,不要担心。把证词签了,对你自己有好处。”
布鲁赫遭到逮捕的新闻上了报纸内页,同一篇报道里并没有提到马可·科斯塔,更没有安东尼奥·佩里格里尼,不过又刊登了一次88号码头和“诺曼底”号的照片,提醒公众纳粹同情者的危害。司法的齿轮转得很慢,拖进了夏天,然后才敲定九月提堂。那时候战争的消息已经滚过好几轮,没有多少人记得这个码头帮派首领了。
克莱门神父盯着他看了许久,出乎意料地笑了笑,没有说话,收起证词和钢笔,离开了办公室。
“这不公平。”
接下来几天都像化开的白色颜料那样糊在一起,分不清头尾。小房间里的灯总是亮着的,有人给他送水和食物,每次都是一样的,一杯冷水,一份干得掉渣的面包,配着黏糊糊的罐头豌豆,或者令人生疑的燕麦稀粥。警探不再问他是否签名,转而盘问他“用什么方法贪污教会公款”,并且警告他“教会给出了确凿证据,你肯定要去坐牢了,伙计。还不如帮自己一个忙,认罪,看看检察官愿不愿意减刑”。
“这不是公平问题。所有的帮派都要被控制住,‘化解’了布鲁赫之后,谁能保证意大利裔不会做同样的事?”
“可是。”安东尼奥停住了,不知道如何形容自己的感觉,“但这不是计划之内……这和克莱门神父承诺的不一样。马可不应该——”
安东尼奥没有说话。
1942年5月14日,星期四。佩里格里尼神父离开了编号不便公开的警署,尽管在书面记录上,他早在5月11日傍晚就录完口供走了。一辆黑色福特把他接走,没有人关心这辆车的目的地。
安东尼奥用力挂上电话,靠着文件架滑到地上,咬紧牙关,阻止自己发出抽泣声。他用衣袖擦脸,一遍,然后再来一遍,眼泪似乎无穷无尽。警探打开门,看了他一眼,脸上全是怜悯。他解开了手铐,把手放在神父的肩膀上,轻轻把他推进了又一间办公室,桌子上放着一玻璃杯水,一个熟悉的文件夹,还有一支钢笔。
“我们也是意大利裔。”
“不怎么好。”
——
“你知道我为什么打电话来。”
“如果我签名了,马可会怎样?”
他们让安东尼奥到一个看似档案室的地方去听电话,把他的左手铐到文件架上,听筒塞进右手。神父缩在凳子上,紧抓着电话,不知道能说什么。基里安也在等他,两兄弟沉默着听了一会电流噪声。
基里安叹了口气,顺着跨海电缆传来,变成一阵带电的呼呼声:“安东尼奥,亲爱的,这从一开始就是计划的一部分。”
“但我们不是码头帮派,现在不是争论细节的时候。”
“你想听实话吗?你如果坚持不合作,对庭审没有太大影响,闭门听证昨天已经开始了,我猜没人告诉你。布鲁赫不认罪,给自己请来了一整个马戏团的律师。至于科斯塔——感谢克莱门神父——地检为他准备了一份协议,如果他愿意参军,就取消所有指控。我猜他会接受协议,如果不,他的律师会把你拽到证人席上,把你们上床的事抖出来,再把你撕成碎片。你没有那么重要,弟弟,把那份该死的证词签了,然后我才能把你捞到梵蒂冈来。”
“我没有。”他一遍一遍地重复,我没有,不是,不对,不正确。不,我不签名。
门又锁上了。
他开口想回答“不”,但喉咙堵住了,泪水刺痛了眼睛。这可不是安东尼奥预想中的反应,他想念基里安,但绝没有到这个程度。更合理的解释是连日审讯之后,熟悉的声音刺破了某一个鼓胀的情感脓肿。他颤抖着深呼吸,请了清喉咙。
安东尼奥说不。
“你还好吗,安东尼奥?”基里安问,从罗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