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久别故土，乍一提到，眼前像有了驻地不远处的星点苗寨灯火。
“什么都好，你是京城女婿，我是贵州媳妇，”她柔声道，“没机缘随你嫁入谢府，总是有遗憾的。”
“还有天津的报纸，赞颂你们，自九一八以来，只有丢失国土的战报，而你们在察哈尔的多伦一战，终于为我们争得了国格。”
何未从未见过谢骛清如此。
谢骛清轻颔首，答：“听到过。”
他察觉卧房开门，睁了眼。
这念头无法阻挡，如暑热之气，扑面而来。
他握住她搭在太师椅扶手上的左手，像沉浸在心事中，缓慢地用指腹感受她的体温。
“想听什么？”他问。
吾侪妇女们，愿往沙场死，将我巾帼裳，换你征衣去。
“贵州。”谢骛清轻声重复。
略定了心，她趿拉着拖鞋，到门边，轻推开。
“今日回来，为枪支，还是医药品？或是食物？”何未仿佛有说不尽的话，“我们想办法在打通运输的路。”
枉自称男儿，自受倭奴气，不战送山河，万世同羞耻。
她言罢，又道：“各界在全力支持你们。我不知道你在察哈尔有没有听到何先生的一段诗，就是廖先生的遗孀，她写得骂得都十分痛快。”
安坐于灯影里的谢骛清，独自一个人坐在那儿, 披着乔装成商客的西装，一只手臂撑在椅子扶手上，像等了几个时辰，微阖眸。
他道：“你睡觉不安稳，怕躺上去吵醒你。”
过往年岁，谢骛清往来平津，都以不期而遇的方式出现。唯独今夜，她竟没一丝怀疑，隔着一扇推拉门的是他。
“回家了，为何不进来？”她轻声问。
脚光着，往前两步，心跳得厉害，旋即扭头去了衣柜前，像被他偷听到似的，轻缓拉开木门，手胡乱拨动，欲挑一件合适的连身裙。
“宁可被你吵醒。”难得见面，相处的时间自然要多一秒是一秒。
“那说……贵州。”谢骛清的故乡。
何未和他对视，笑着笑着，眼睛红了。他的眼睛里尽是红血丝，疲惫不堪，但露出的笑容却是温柔的。
国共合作破裂时，廖先生被暗杀，其遗孀何先生辞去一切职务，多年致力于营救政治犯，呼吁抗日，奔走在筹款筹医药物资的第一线。她组织女人们一同抗战救国，支援战场，而骂昔日同僚的话，也足够直白——
在床边沿，光脚下了床。因有八步床的雕花围栏遮挡，直到她离开围廊，见到西次间透过来的微弱灯光。
“今夜不谈战事。”谢骛清道。
何未留意到他的右腿似不舒服，挪动时稍稍慢了。她佯作未见，到他身旁：“平津两地报纸，都在讲同盟军的丰功伟绩，”她挨着他，到并排的太师椅上坐了，“你们战前动员时的诗，斯年全都会背。”
她穿着夏日的轻绡衫裤，淡青色。
从战场下来的男人，没机会精细。白衬衫一看便是匆匆穿上，未熨烫过的。
于那册家书中，她于只言片语中窥到过他的失意、失望和望不到家国前途的怅惘。谢骛清的失落，总被压在列强欲瓜分华夏的忧虑下。
轻绡衫裤丢到太师椅上，丝缎裙摆从腰身上落下。她借月光看镜中人，想到方才睡醒，担心面上不干净，几步走到红木脸盆架子旁，撩了一把清水，扑到脸上，等擦干净，回到镜子前，打开胭脂盒，以白棉花沾了稍许，压到唇上。
“贵州……”谢骛清伤腿微微挪动，以便让血脉更畅通，“那里是第六个脱离清廷独立的地方。盛产竹木、桐油、烤烟、菜籽，后来，因为军阀养兵，开放了烟土生意。”
他一笑，坐正身子。
多年相知，他读得出何未面上的急切，想告诉他，仍有千万人在身后，支持抗日的军队。
他回来了。
谢骛清笑着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