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行到海珠岛西洲,掉头向东。右侧钟声飘扬,那是曾经的天地会据点海幢寺。寺内鹰爪兰犹在,只不过不再养猪。
思及此处,林玉婵忽然有些慌张,轻声对身边人说:“你不要那么快回去。”
“不会的。”
不过,如今的世界危机犹在。也许哪一日,普通人也需要响应召唤,又一次用自己的血肉,铸就历史的拐点。
“阿妹,”苏敏官搂住她肩膀,相拥许久,才轻声问,“你是想在这里做一个普通学生,还是愿意回去,在腥风血雨里出人头地?”
游船经过中大码头和星海音乐厅,在夜幕繁花中探入光晕婉转的海心沙,周围骤然明亮起来,整个世界升高了一个维度。
他低声问:“教授?”
他不是那种感情外露的人。她轻声问:“怎么啦?”
他从未被这么丰富的灯光包围过。在这地上天官一般的海市蜃楼里,个人显得无比渺小。
她想了想,说:“没有过去先辈的牺牲拼搏,也没有今天享受安逸的普通人。”
忽然身边有人轻笑。怀中异样。林玉婵脸色激红,生硬地从缠绵中钻出来,回过头,僵硬地打招呼:“李……李教授好……”
林玉婵本以为会收获土包子一串惊叹,转头看,他却始终安静,甚至目光怅然,隐约带水色。
苏敏官轻声问:“比利顺德怎样?”
二十一世纪真是什么都好,就是房价实在太离谱……
“广州塔,小蛮腰。”林玉婵不等广播,自己先得意地介绍,”对面是花城广场,新的城市中轴线。”
他有预感,约莫会陪她过完这平凡而安稳的一生,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用全新的方式绽放异彩。然后,带着汲取的能量,回到那个他原本应该奋斗的地方。
不少游客站起来咔咔拍照。
他走南闯北,也住过不少旅店,但总喜欢拿利顺德当标杆。林玉婵看出他居心,脸上一热,笑道:“以后去住住试试。”
苏敏官回头,只见一个穿西装裙的老太太,正和蔼地朝他笑。
“我、我们院的,” 林玉婵四肢简直不知道往哪儿放,磕磕绊绊介绍,“放弃藤校教职回来的,大、大牛。外交部的顾、顾问……”
他笑了,低头吻她,在她眼中看到金粉一般的灯光倒影。
江面上多座大桥横跨。从民国时代的海珠桥,到双塔式斜拉桥海印桥,到通车仅十年的猎德大桥,姿态各不相同,带着不同时代的印记。
她和过去不同。柔顺的黑发清清爽爽地披散,不似大清姑娘将头发编着盘着。零星的刘海遮着额头,发梢在肩头活泼地弹跳,他忍不住伸手梳理,越梳越爱。
一轮圆月悬在广州塔身畔。苏敏官不好意思问这塔多高,待会自己查便是。
而今天, 这些昂贵的流光溢彩, 是每个寻常百姓都有资格享受的快乐。廉价得近乎免费。
她意识到,这也是他反复诘问自己的问题。
要是慈禧敢这么搞她的寿宴,大清估计还能早亡几年。
广播里的女声适时告诉他,这栋高楼是白天鹅宾馆,新中国第一座五星级酒店,是改革开放招商引资的象征……
他胡思乱想一会儿, 目光逐渐专注,搂着林玉婵, 故作镇定地辨认岸边景色。
她侧首,对上他探寻的眼神。
此处已出了老城区,在大清时代不过水墟和村落。然而现在,却是广州新商圈的所在。
“那是沙面岛,我从没从这个角度看过……粤海关,钟楼什么时候盖的?——啊,这是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