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听”全称一线听班,解释起来就是人形自走救火机,科里有五分钟必须到岗的规定,所以晚上要睡在院内。想想今晚三个定时炸弹,还不知道急诊怎么样,八成又是个不眠夜。
“真厉害,雪岭走到没,再往北就进大山了。”
中秋节当天江澜担一听,值班的是两个小年轻,三人神神叨叨开小会拜神:6床、17床刚从监护室转出来,重点关注,35床明天早上瓣膜置换,评估不算好,老天保佑,今晚平安就是胜利。
“噢,莫莎莫依莎,春天的母亲河,我们的家。”丁老师合上书,顺着调说,“我去过那,当时我们老师组织采风,差不多有……三十多年了吧。”
“我滨大毕业的。”
九点钟江澜在门口买了束花,顺带喂饱花园里几只流浪猫,猫咪跟她混得熟,脖子一歪就喵呜喵呜地倒地碰瓷,她想着哪天喊清樾来,一人抓两只送去绝育,幸运的话再找到好心人领养,免得在室外捱这个危机四伏的冷冬。
正热闹,韩师兄敲敲门发排班表,何程程在全科的关爱下排到假期最后一天值班,终于可以安心跨省回家了,她点来十几份奶茶,感谢一圈父老乡亲,大家挨个碰杯,灌进爆表的糖分,互相祝福节后胖三斤。
小年轻们交代一句,谁结婚就给乳甲砸回去,来吧,互相伤害啊。”
“对,”江澜笑着附和道,“这个季节本来就该在炕上不下来。”
“嗯,听我爸说这几天要下雪。”
沉默片刻,“这时候……莫依莎河两岸应该入冬了吧。”
“……你哪里人?”
“没事最好,真出什么事别硬扛,给我打电话,”江澜交代道,“我处理不了还有你们二听韩老师,大不了最后一个团队都喊来。”
结果何狼灭接着来了句,“我知道咱基础条件比不上其他科,但循环再利用啊,二婚冲塔,心外永不为奴!”
从花园穿过去,正好通到外科楼的急诊通道,救护车在外面闪着蓝红顶灯,几个同事迅速抬下一个血肉模糊的人型,大过节的,路灯照亮柏油路上一摊摊血,家属的哭声传出好远,像在夜里划过道白痕。
打饭回来请柬已经传去护士站,护士岗新招的年轻姑娘们多,叽叽喳喳讨论火热,算是给地狱级别的工作带来点铁窗春风。年轻人朝气蓬勃,也焕发着令人难以置信的乐观向上,江澜路过旁听还被塞了包酥皮素月饼,听说光排队就排好久,红字烙下“滨水百年香”,她趁着还热咬了一大口,皮酥馅香超级好吃。
“所以说,江月年年望相似,人生代代无穷已。”丁悦曲起没受伤的腿,书滑下来,竟然是那本眼熟的樱红自传,她低头捋着褶皱,“我总想让女儿也去看这些风景,人间快活不拘小情爱,可是每一代有每一代的故事,属于我的不平也已经退场了。”
江澜刚想说你醒一醒,没一斤真喝不出这自信。
到目前为止,从袤林展开的话题拓展太深,丁悦这个人,也许寡言只是假象,她有着最激烈的底色,最鲜明的想法,表达其实才是她所擅长的。江澜没有强行接话,她倚着陪护椅说:“没想到阿姨愿意给我说这么多。”
“在哪都一样。”她说。
两人从不深聊,不约而同保持社交距离,不过今天有点特殊,丁悦就补了一句,“你怎么不回家过节?”
“都是废话而已。”丁老师抬抬眼,把话题翻过去,“说说你吧,来看我这么多次,总要有个理由。”
“哦?”
“我们当时跑大山里,都缩在林场大炕上不下来,谁出去啊,爬趟山出一身汗,回来绒裤和腿就要冻一块了。”
“怎么样阿姨,明天就出院了,开心么?”
丁悦从书里抬起头,她摘下眼镜,打量这个时不时到访的女医生。
……这都啥啊还循环再利用。
十楼还是那样,走廊尽头能看见闪着信号灯的东山高架,江澜随手把花放在床头柜上,这几天探病的艺术家很有情调,花多到清樾每天都要拿回家一点,久而久之也有了经验——桌上备着叠好的纸盒,花束能稳稳当当坐在里面。
两个小年轻连连点头。
“可不,坐了一天的车,也没什么消遣,年轻人唱了一路歌,现在想来觉得很奇怪。”丁悦转过头看窗外,十五的月亮像个金盘子,她重复道,“走这么远,是挺不可思议的。”
“您是师长,一百五十年校庆时,我听过您的讲座。”
“我家离得远,在这孤家寡人一个,就让他们把夜班排今天了。”
她一个人坐电梯,二楼进来一个轮椅,老头眼神呆滞,胳膊耷拉着整块肉皮,输液袋跟着轮子摇晃,四楼进来几个打哈欠的小护士——外科楼从里到外透着股冷硬,不是无影灯下雪亮的刀具,而是黑暗中孤冷的蓝色氚气灯。
“袤林。”江澜知道对方就随口一问,但她打算说得再详细点,“地方不大,在吉伦林区边上,隔壁雪乡旅游做得好,就在那附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