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家皮货行做的都是收安西都护府当地的皮货，然后运往永安的生意。伙计是当地人，掌柜却是从永安来的，能说一口流利的官话。
一时间，所有人都沉默了下来。
同行的这一批同僚当中，不少人出身不低，就连妻妾，身份都不卑微。是以，对于桓岫这样明显把一个婢女视作妻子的做法，多少都有些看不明白。
“我已娶妻。”
伙计约莫是见多了这样的客，也不在意，紧跟了几步：“瞧郎君的模样，不像是咱们落雁城
大约是因为喝过酒的关系，以苏使臣为首的同僚们说话开始有些肆无忌惮起来。
桓岫正巧从边上经过，难得听到熟悉的官话，再看行里挂着的皮货，顺势便往里走了几步。
旁人的家事，自然不好过问太多。是以到这时才恍然发觉，这人哪是听不得永安城里的嘲笑才跟着出使番邦，分明就是因为妻子出了意外，心灰意冷这才去国离家。
当垆卖酒的胡姬，用并不流畅的汉话，吆喝着生意；吞火的杂耍艺人，正金鸡独立站在细杆子上表演；黑发黑眼的小童搓着手，等新鲜出炉的烤红薯……这些都是在番邦时难以看到的场景。如今入关，陡然间看到这样的场面，便是桓岫一时也多有感叹。
桓岫没说话，伸手摸了摸几件皮货。
若是让人回国说上几句，怕不是这喜事就要落在你头上了。”
不是李代桃僵的小婢女吗？
伙计抄袖站着，见来了生意，忙迎身上前：“这位郎君，有什么瞧上眼的货吗？”
“太小了太小了，那小公主才这么点大……”
乾章八年冬，桓岫终于回国。
众人一同出使番邦多年，虽说交情匪浅，可桓岫依旧鲜少在人前提起家中事。
这些年的艰难困苦，危机重重，到最后能够回国的，仅仅只剩下六十来人。
忙碌之余，所有人都在扳着手指算回程的日子。
“说起来，仲龄你那妻子不是……”
众人这时都想起了永安城那之前茶余饭后的谈资，说的最多的，都是桓家娶进门的云阳县主，实际上是个被塞上花轿，李代桃僵的卑贱的婢女。
这一波风雪过后，一行人再度上路。
街边有皮货行的掌柜正揣着手抬头瞅杂耍艺人吞火，一边瞧，一边啧舌：“好家伙，吞下去也不晓得烫不烫。”
那小公主仍旧时不时往桓岫身边凑，可苏使臣等人这会儿却没再和往常一样打趣他俩，反而帮着挡了几回。
哪怕雪纷纷扬，落雁城的百姓们似乎都没被寒冷所吓退。反而街头巷尾，处处都是热闹的人群。
“小是小了点，再养几年，就差不多到了年纪，能成亲了。”
隆朔六年出使番邦的队伍，总共招募了兵士等一百多人一起离开永安。天灾人祸，光是从永安到边关，就有部分人在路上受重伤不得前行或是病故。到最后到了番邦，一百多人，只剩九十余人。
没了风雪大作的恶劣天气，之后的路便显得好走了许多。
边上有伙计也跟着看了两眼，眼瞧着艺人往嘴里送了团火，忍不住自己探了探舌头：“瞧着真烫，那舌头都烫出茧了吧。”
他们说的是汉话，予弥国那些随行的兵士们听不懂，便各个都放大了胆子。
毕竟，那小婢女先入桓家，后被赶出城，不久便出了意外，被人将尸首抬回城的消息，早已在永安城的街头巷尾流传开了。
“你认她？”
“和身份没关系。”桓岫不愿多说，喝了口酒，避开小公主望过来的视线，“既已成亲，她就是我的妻。”
桓岫在床上翻来覆去，竟也跟着失了眠。
落雁城的夜有些热闹。
家书虽未断，可思乡之情，越是回国越是浓烈。到一行人入关后，在落雁城内停歇，所有人突然夜里难以入眠，上街逛起晚间的集市来。
少年成了中年，中年早早斑白两鬓。
半晌，苏使臣出声。
“其实已经娶妻也没什么。和离便是。能做驸马，为什么还要当娶世族小娘子为妻。这降妻为妾的事，朝中也没少有人做，好好哄哄也不是不行。”
桓岫往火堆里添柴的动作一顿，下意识往那边聚集在一起的予弥国兵士们看了一眼。那作男孩打扮的小公主被身边的女奴围在中间，正噘着嘴发脾气。
有同僚想要再劝劝，却是被苏使臣给拦了下来。
毕竟是要与党项和亲的小公主，他们嘴上说几回也就罢，可不敢真惹上大麻烦，阻了自己回国的路。
桓岫也不例外。
“你娶的是个身份卑贱的婢女，论理至多只能做妾，看你这样子，难道你还真想将错就错不成？”
等到了目的地，余下的事便只忠君二字。这些酒后说着不得体话语的男人们，清醒的时候始终记得自己的身份，始终记得远在永安的皇宫之中，他们的陛下一直看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