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发对白首，余暇于隐楼书阁小坐，攻研天疾杂症，此中趣味不足与外人道。认萍生回回观望夜前云蔚，以为乖乱。丹云如凝血攒聚，今日诸种不过抽取一缕，难织温香罗帷，难牵一线红丝，缕缕缠牵，尘网囚身。眼中红云垂天，素是一人血肉。
打架是坏习惯，切磋名录别算上首座。
“那是。又不是你，黑白对半开，数起来伤眼，拔起来累手，看起来……”白头的嫌责了毕，手取烟筒抽簪，皇然轻拨一瀑发丝，“损神。”
祭主乌发沐濯，持盅而来，漠漠如卧冰雪妖，与白发人四目相照则邪性蕴聚，如摩罗幻身。他在白发人之前磬折相就，还未蘸盅内五倍子汁，后者已先意动，挑去鬓边漏涅的银丝，回神当即拍去残迹。
“喂喂喂，就拔你两根头发，不至于罚我破相吧？”
“只是白首，并未损心抱恙。”
阿九不堪其扰：“你是少白头不是变老头啦，都问第十九遍了，什么鬼记性！”
祷词枯燥又冗烦，首座只想躲个清净。
灰发的偏断：“那不染也好。”
姬小双：“首座装扮颇为别致，可是为了今日祭仪？”
哑残怨女稍磨铜镜，聊以塞命。
承损友吉言，年礼他归结是收了一件——少白头。
以认首座对皮相之看重，不见真章，是放心不下。是以……
“一回生二回熟，又不是没刺过。”认萍生虚沿眼尾一划，“一个留不得几天的鬼画符就想打发我，少说也得来坛酒。”
“看得清还问你。”认萍生独对水波漾影，“不用刺的？”
“能者多劳嘛。话说回来，你送我的年礼呢？风鸡不算。”
二月西苗祭祀天地始祖，君长掌典祭仪，司醒鼓招龙之礼。晨兴，三熏三沐，以示崇敬。
首座立时安坐如钟。
南宫神翳一者不选，替首座理顺簪上垂丝：“只是白首？”
话毕风气如止。
百叶图一半是他画的，一半是问邙者讨的。茧之道与天之界限内的机括暗道，九成是黑派四友共同布置，天来眼芙蓉骨恨得切齿，半分琐细也记得刻骨铭心，真不知是哪个艳福不浅。风鸡多吃腻人，他把余下半坛饮得精空，低声道：“邙者发书搦战，约在来年惊蛰，我相机行事。对了，阿九你帮……哎呀，老了，前脚说过后脚忘。”
南宫神翳就黥纹本貌翕心勾勒，间或轻转颔颏，粗笔以指腹挑抹，细笔以筋退提捺，逐处修补。
日影缬眼，瞳中靛青如入氤氲烟岚，与澄空一色，疑是昼日天河。风气料峭，认萍生素有四逆之患，而其人体肤暖热，掠颊更似引火。此刻自断六根为上策，而他恒失良机，神游云外之际，罪魁已功成净手了。
镜中人黥文为翎羽隐庇，墨笔始自左眼内眦，云烟逶迤，凭凌于流风，逸无所恃，终笔是颧下一钩，秀雅勾人。
首座看罢顺气，心说画艺是诚然不错，认了。
疯魔恶盗：“与我交过手，赢了再说。”
革旧事盬，扼吭刳腹。
他长顾而默意。
“勿动。”口上叮嘱未必见效，南宫神翳略为思忖，搁下盅子，右手轻轻执住首座下颔，左手蘸墨点上黥文描绘。
“咳，有漏网之鱼，我就顺——”
南宫神翳问起缘由，首座凉凉飞去一眼：“被你气白头试药试白头，随你选一个。你要是嫌丑，我也懒得染回少年头。”
“菱角金丝薰，霜月秋露白，送你一点家乡味过瘾。”
“再动就真破相了。”
他闲览苗土风俗，自书阁归家
革旧事盬……
“随你说，反正我只看见半脸墨。”认萍生哀叹，“以防白日见鬼，我就不去凑热闹了。酒给我备好，不喝到你倾家荡产算我输。”
“免了免了，秋吃菱角冬吃芦菔，按时调气才长命。来年秋月，我上落日烟吃新鲜的。金丝薰嘛，哈，飘萍客，四海为乡，认萍生不差这一时一味，还是留给慕少艾吧。”
“什么叫只是？你给我想好再说话。”
“……我自认画艺不错。至于酒，随取随饮，今夜四方台恭候。”
南宫神翳荡去盅内残墨：“疼死你算谁的？”
“……这倒是没。”
“你弄的什么……”认萍生一歔，声势顿然低迷，“能见人吗？”
韶齿白首，童可欺叟，惨。
“谁叫你爱瞻前顾后，天生一条劳苦命，当心少白头。”
“自己看吧。”南宫神翳道，“聊且当是赔礼。”
认萍生既作表态，南宫神翳无由拦他研制无尽解药。教主频频至隐楼验覆新方，力求弥补无尽的缺漏，用药百无禁忌，痼疾未愈又增新患，夜夜不寐，白发渐生。孰料首座后来居上，他尚余一半鸦黑，认萍生却似一夜白首，长眉堆霜聚雪。幸得眉目无愁，如蓄两方泓澄，意气超逸，白发一束，游仙风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