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雪难积,冰凉的水渍沁透衣物,冷意能钻进人的心窝子。慈观大师驻足,他褪下外袍替小童挡住寒风,蹲下身与之平视,是真真正正的慈眉善目。
他的语气并不认真,仿佛一句戏言,可这也足够令大师兄震惊了。底下欢呼的弟子通通熄声,场面一时沉默难堪。
“小施主,一路慢行。”
只有剑神门新徒裹着厚重的棉衣,小小的人儿站在人群之外,将艳羡藏在风雪之下的苦练里。
比武台上,小胜的少年剑客临风玉立,碎雪簌簌而落,在快要触到肩头的刹那,一股内劲无声无息地迸发,碎雪湮灭。
拜入剑神门之前,他还是个家中遭逢巨变的稚儿。那么小的娃娃,身上套着麻衣孝服,被奶娘丢在冰天雪地里,安静的等待生命冻结到尽头。
可他又习惯勉强。或财宝,或人命,不妨去争去夺去抢。如同挽留不住的雪花,攥不进手心就干脆将满天飞雪震成缕缕白烟。
披雪剑之主也再无让招的资本了。
“小施主天资聪颖,但生于尘世便有万种不甘,凡事勿要勉强,当断则断。”
慈观大师一声长叹,一切看在眼里。
几年后的同门小比,昔日小童身量疯长,一身轻薄青衫,一柄翠色竹剑,小少年剑骨初成。
小夏泽摇了摇头,仍旧留在屋里,不再分出其他心思。
福絮降世,夏泽背着手,正悄悄用掌心接着雪花呢,可小雪粒落下就化成了水,任他如何挽留都徒劳无果。
他慢悠悠地说:“大师兄,下回可别让我了。”
探了经络摸了骨骼,不出所料,慈观大师一番赞叹,批出“逆经韧直,反脉通达,天生剑骨”这样惊绝武林的命格。
风光无限的飘摇剑也不是生来就风光的。
剑客失去佩剑是极大的耻辱,同样,觊觎同门的佩剑是不忠不义之举。
这些话慈观大师在心里反复咀嚼,没有说出口。
夏泽忽然开口打破沉闷,他笑了,少年清脆的笑声如一汪清泉,然而泉眼淬毒,恶劣至极。
他瞟了好几眼外边的雪景,漂亮的小脸皱了皱,忍住想出去捧住雪花的冲动。
莫约老天垂怜,碾转几遭,他阴差阳错成了剑神门的亲传弟子。老剑神很满意这个天赋异禀的徒儿,甚至特意领着他去拜见了暂居剑神门的旧友——慈观大师。
“小施主,你我有同享一场雪的浅缘,贫僧有几句闲语,小施主听或不听,都毋需放在心上。”
他前半辈子自诩出世离俗,磊落光明,一掌渡厄更是渡己,贯不会作出宵小的瞒骗之态。直到后来在日渐枯萎的迎春花藤下,佛法高深的慈观大师才明白,真言有时更会欺人。花谢归尘后,再不敢妄言。
小孩子都是贪玩的,虽说小夏泽心性内敛,然而他的小动作怎会瞒得过屋里那两位?老剑神笑着摆摆手,示意他出去玩吧,不必陪在这儿。
一年后,剑神门首徒在南郇遭遇不测,剑道尽毁,没人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将披雪剑归还给生死殿,自此下落不明。
如果真的是棉絮就好了,以后被丢下就不用挨冻了,小夏泽乖巧地坐在椅子上,心里却是这样的念头。
佛音禅语在那场雪里不再清晰,南霄的雪永远在下,漂泊无依的孩童却长成了不再留恋雪花的少年剑客。他已经能读懂那句劝言了,可少年人的肆意张扬是天底下最妄为的利刃,不知天高地厚,不惧天命鬼神。
老剑
这把宝剑本名披雪,出自天煞铁匠吴天福之手,而后转赠老剑神,被剑神门首徒讨去,视若珍宝。
点到为止,大师兄没有把这场比试看得太重。他急退,收剑抱拳,真诚地赞道:师弟进步神速,为兄心服,任何彩头直言便是。
可惜,无人知晓,这命格还有下文。
不过他也的确是个当断则断的人。薄情的剑客和他无情的剑,他就像记忆中的那一片雪花,傲慢轻狂,从不屑沾染任何俗世尘埃。
他随手丢掉断开的竹剑,眸光潋滟,轻飘飘地掠过那人掌中的披雪。
兀自苦恼着,陡然听见温润醇厚的声音,小夏泽立马把手笼进袖口,他一板一眼地应道:“悉听方丈高言。”
同门小比的胜者可向落败之人提出一个要求算作彩头,这是剑神门的旧俗。
剑客能得到一把合心意的宝剑是最大的幸事,师兄弟们纷纷贺喜。
飘摇剑便是他强求来的。
“大师兄的剑,真锋利啊。”
“虽是剑骨,但极盛必极衰,逆经反脉终究有违伦理寻常,若无奇遇,难成大器,泯于众生。”
“开个玩笑罢了。”
那是个小雪天,炉火烹茶的闷响陪着老剑神与慈观大师小叙琐碎事宜。屋外,雪花静悄悄地飘落,像点点柔软的棉絮。
更莫说一句轻飘飘的谏言,怎能撼动他的人生。
临别,师徒二人将老方丈送至南霄边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