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凤霄题笔摆出立书姿势，随口道，“你来替我研墨。”
他们若是抬头，便能看到皇帝任性到极致的神情，“这最后一日，你便归了我罢，谁都不能见你。”
直到他二人离开的时候，书生还在行礼，“恭送先生。”
雨后麦田金黄，水蔓秋堤，空气中泛着泥土的青香。
祁凤霄遥遥举杯，看着温姝一口饮尽，心中苦涩难言。
“人各有命，有人死了，有人瘸了，有人风光无限。”
如果还能重新选择一回，他决然不会再入朝堂。
温姝郑重伸手，接过了那幅尚未干涸的字。
“温姝，人是否当真不可以贪心？”
风雨中有大雁南飞而去。
书生看到字甘拜下风，拱手行礼问，“不知这位贵人师出哪位大家？”
他做了皇帝，就要担负天下的重担，爱重庇佑的子民，等到多年以后人人安居乐业，中原王朝盛世重现，前生的罪孽也便了了，或许到那个时候才能随心一回。
当朝陛下又哭又笑，一杯一杯地饮酒，希望能酩酊大醉一场。
他少有失态的时刻，只是在这里，在温姝的面前，他想到了过去那个隆庆而已。
“听说你的母亲为你取名殊，是取非同寻常之意，因我而失去的名字今日还给你。”
温姝笑了，“那时我尚年幼，常常听人闲言，他们说隆庆王少年绝色，尽风流也。此后以殿下为楷模，也曾习过殿下的书法。”
祁凤霄苦笑，眼中露出茫然之色，“记不太清楚了。”
愿你今后山高水阔，柳暗花明。
温姝盯着那幅字，一时百感交集。
过去的隆庆因为太过出类拔萃，招惹杀生之祸，后来做了女子，又想要至高无上的权力解脱，等有了至高无上的权力，却失去了活着的价值。
姝，取姝色艳丽之意。
书生不服气，“请这位贵人来题。”
“这书生赤诚可亲，倒是像极当年的你。”
祁凤霄叹了口气，“时日久远，已然不记得了。”
“若当年我能早些在温家遇到你就好了。”祁凤霄发出绵长的叹息，若能回到过去，他必然走到温家的长廊下，将那饱受命运折磨的孩子带到自己的身边。
温姝看着他斑驳的两鬓轻轻叹息，“好。”
“殿下年轻时候是什么模样？”
温姝在他的梦里死去千百回，早已尝遍锥心泣血的痛苦。
如今只一回相见，便胜却梦中无数。
他这一生幼年时期饱受赞誉，少年时期遭遇大变，青年时期妖冶妇饰，人到中年终于登基大位，起起落落卧薪尝胆十年又十年，总算苦尽甘来，唯一的一个盼头却想留也留不住。
“一个男人生成这般模样，不如叫温姝。”
他应该感谢这么多年过去，连他自己都忘了曾经的隆庆是什么模样，温姝却始终记得。
他们来到了闹市前，有小摊小贩在初雨过后四处吆喝，到处生机勃勃。
第二百二十四章
但这些话他在温姝面前不能说，如果有一天他即将死去，就将这些话带进坟墓，无需为他增添不必要的负累。
“他们如今怎样了？”
大雁去了总有回来的一天，人死了却不能复生。
两侧的侍卫无人敢抬头。
无论他对温姝是什么感情，到这样的地步又分什么伯仲。
“温家人对我并不好。”
祁凤霄把珠娘对他的祝福和爱重新还给了他。
温姝盯着杯中的酒水缓慢道，“我曾经很是贪心，想要名利，想要桑柔，最后桑柔死了，我几乎丢了半条命。后来想要报仇，也想要得到真心，可我既然变成了侩子手，又怎么敢奢望有人真心待我？到如今，我想要隐居于此，也想要得到清净，但总有人寻来和我一遍遍讲述前尘往事。世事向来如此，总有不圆满的地方。”
温姝笑，“谁能比的过隆庆王的字？”
造化弄人罢了。
温姝笑，“他比我幸运。”
书生躬身道，“先生可留一幅墨宝在此？”
“我还从未问过你年少的时候。”
祁凤霄摆手，“不值一提。”
墨汁一滴一滴碾开，狼毫落下，起承转合，白纸黑字中现出温殊二字，始笔绵长大气，落笔敛芒收势，似一人澎湃温柔的情意到最后欲说还休。
书生似乎明悟，既是大家之徒，自然不好四处留下墨宝。
原来他们之间的缘分开始的更早，他尚不知温姝的时候，温姝已经知道他。
仿佛只有在温姝的身边他的心脏才能跳动，血液才能流淌。
温姝走到他身边垂睫研墨。
一句闲言他记到了如今。
有一书生在案前题字买卖，祁凤霄行到案前看了温姝一眼，“这字不如我。”